好听到死的土耳其音乐

文/魏小石

萨斯琴上的国度

萨斯琴，是聆听土耳其的最好路径，因为这里有诗歌、有民俗、还有历史。

都说土耳其文化融合了欧亚文化的浪漫与深邃，对于这种所谓的融合，这可从他们所熟稔的一件叫萨斯琴的乐器上可见端倪。现代土耳其人认为他们是中亚游牧民族的后裔，而萨斯琴则代表着土耳其和中亚文化的关联，表征之一便是这种酷似冬不拉的乐器，在历史上它来自于中亚的游牧部落。同时，土耳其的国际大都市——伊斯坦布尔、安卡拉、伊兹密尔——又带来了丰富的欧洲文化元素。于是，同样是在萨斯琴上，人们演奏着希腊布祖奇琴的音色、斯拉夫音乐的节奏以及地中海的小调。

弹奏萨斯琴的人

萨斯琴的故事可追溯至奥斯曼帝国。自从塞尔柱突厥人占领了安纳托利亚（小亚细亚）半岛后，土耳其的突厥文化便日渐与欧洲大陆的文化相融合。帝国时期，能优先被追捧的音乐当然是奥斯曼皇族们最倾心的宫廷音乐，而萨斯琴所代表的民间音乐基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就像在中国的清朝，爱新觉罗皇帝们会先考虑给洋人们听丝竹音乐，而非河北梆子）。但是，自土耳其进入共和国时代（1923－）起，国父Atatürk首先考虑的是艺术的公共性、现代性与开放性，因此，好些曾被冷遇的萨斯琴音乐家被鼓励代表土耳其去展示他们的民族音乐，一股萨斯琴热潮由此被掀起，并一直高涨至今。

萨斯琴

萨斯琴带给我们的是这个国度“第一音乐”的印象，它能让我们对这个国家的音乐文化拥有宏观上的了解。在土耳其的每个地方，任何一个有音乐演奏的街头、酒吧、音乐厅里，我们都可以感受到萨斯琴的存在。乐师们用萨斯琴演奏出来的音乐也是五花八门：除了土耳其的民歌，萨斯琴还可以演奏具有欧洲古典音乐色彩浓厚的协奏曲，还有时髦的摇滚、爵士乐。几乎所有的乐器店里都挂着一壁的萨斯琴；音像店里的唱片封皮上，手持萨斯琴的人物造型也是铺天盖地一般。似乎，整个国家的民间音乐家都在演奏着这么一种民间乐器。而对于旅行中的我们，随手买一把萨斯琴带回家，是极为应景的事。总之，这是一个你不能错过的土耳其文化要素。

弹奏龙卡琴的人

宗教之声：阿列维音乐

阿列维音乐既是真主的声音，也是世俗艺术的探索。在穆斯林的世界，除了阿列维音乐，恐怕没有其他的音乐能有如此完美的结合。

以下视频，是土耳其各种乐器和歌者的纪录片：

土耳其是个穆斯林国度。严格来说，正统的穆斯林在仪式上是没有音乐的。然而，我们在土耳其可以找到一个特例——阿列维音乐（Alevi müzi?i）。在七千一百万的土耳其穆斯林人口中，大约有两成半为阿列维教派的信仰者。因此，阿列维和旭尼穆斯林一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宗教教派。阿列维在宗教传统上非常接近于什叶派穆斯林，信徒们虽然也读可兰经，但膜拜的却是穆哈迈德的女婿阿里。另外，阿列维信徒们并不遵从逊尼穆斯林的教规，比如，他们不在清真寺做礼拜，不参与斋月等等。

值得我们关注的是，阿列维的信仰者通常对现代艺术非常有兴趣。究其原因，这些信徒大多是凯末尔主义（也就是国父Atatürk的世俗理念）的坚定支持者，他们同样信奉世俗至上的原则。从阿列维教派的文化生活中，我们大抵可以了解什么是土耳其的“宗教－世俗”文化。这恐怕也是土耳其在“东西兼并”之外的又一个文化特色。

去体验阿列维音乐的最好方法是去cem（读音为“简姆”，阿列维的宗教仪式）。由于阿列维是一种基于艺术的信仰。因此，人们在cem中总是又唱又跳；并且，他们欢迎任何外人来参与阿列维的舞蹈 (semah)。我曾经在中部地区的安卡拉市、Eski?ehir市等等地方参与了阿列维的cem宗教仪式。在那里，总有一两个手持萨斯琴的琴师在吟唱，两旁是主持的司仪。其中，有两个音乐词汇可以概括阿列维的艺术本质——muhabbet和hasbihal，这两个词都有“对话”音乐的概念。在仪式的行进中，人们将萨斯琴传递到屋子里席坐的每个人手中，让每个人都能享受到萨斯琴所代表的阿里先知的爱。并且，待宗教活动结束后，人们会甚是热情地邀请参与者一起共尽午餐。我就这样被他们拉入了一场由羊肉、薄荷汤、烤馕等土耳其传统美食所激发出的味蕾之旅。这么一趟下来，你会发现，与我们印象中的旭尼穆斯林文化不同，阿列维的文化总是这样开放的、热情的、艺术的。

土耳其乐器——龙卡琴

下面这个视频，是土耳其乐器卡龙琴（Kanun）的演奏：

黑海音乐

当我希望聆听“古老”时，我就会选择去听黑海音乐（Black Sea Music）。在正统的塞尔柱突厥人的后代们看来，黑海音乐中卡曼切琴的声音才真正代表了安纳托利亚传统。

别看土耳其面积不大，他们的国民对这片土地上的文化类别却是分得非常清楚。在土耳其，只要找一个对文化略有兴趣的人，都能详细描述出东南部（库尔德、亚美尼亚、土库曼音乐）、西部（巴尔干和希腊音乐）、黑海部（黑海音乐）以及中部（阿列维音乐）等等地区的不同文化面貌。这些特征也包括了语言、风俗、音乐等等多种层面。能有这些细致的分类，说明土耳其的社会文化认同观在艺术领域得到了高度的练造。

土耳其黑海地区的族群主要是由阿塞拜疆族、土库曼族和希腊族组成的一个分支，这三个族裔在混居的过程中，融合出了一种结合着舞蹈的黑海音乐形式。换句话说，若想了解黑海音乐传统，你必须在舞蹈中去体会，这种音乐形式的动机来自于几种不同的舞步套路。乍一听，黑海音乐有着阿塞拜疆的高加索风格的律动，而大量卡曼切琴的使用，也暗示着它兼具了阿塞拜疆和土库曼音乐中的波斯文化元素。同时，在旋律、调性、曲式上，这种音乐又和北欧、甚至和凯尔特音乐有着类似的气质。

我曾经与在当地小有名气的黑海音乐女歌手Ay?enur Kolivar进行了一次会面，听她讲述她和黑海音乐的故事。Ay?enur出身于一个非常保守的宗教家庭，如果不是自己坚持去学社会学，她根本不可能脱离家庭的保守文化传统而去从事音乐，在土耳其著名的“海峡大学”，她完成了学士学位的学习。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1992年，Ay?enur和朋友们在海峡大学发起了著名的“Karde? Türküler”民歌演唱活动。在海峡大学的民歌俱乐部里，他们组织了旨在强调土耳其音乐文化多样性的系列音乐会，邀请不同文化背景的音乐家来表演，包括了土耳其族、阿塞拜疆族、亚美尼亚族、格鲁吉亚族、库尔德族的音乐人们。这一系列的音乐表演后来都被著名的民谣唱片公司Kalan Müzik发行。与此同时，Ay?enur生发出对黑海音乐表演的浓厚兴趣，随后，她竟成功转型为一个黑海音乐歌手——没有经过“科班训练”，没有家庭的支持，也没有音乐学院中显赫的裙带背景。Ay?enur曾经在黑海地区的Rite市和Artuin市生活过很长的时间，在那里，她和当地的妇女一起生活和劳动，她告诉我，这段经历和她的音乐表演已紧密的织在一起。十多年之后，Ay?enur已经在Kalan Müzik公司下分别与十五个组合及众多优秀艺人合作发表了黑海音乐唱片。

黑海音乐女歌手Ay?enur Kolivar

在黑海地区旅行，想要感受原汁味的黑海音乐，去村镇里的文化聚会场合是必不可少的。每到周末，这里会有村镇音乐家组织的黑海音乐舞会。当旅行中的我们看到人们互挽胳膊翩然起舞的时候，我们甚至会联想到波尔卡那样的欧洲集体舞蹈。在那样的氛围里，再喝上一杯土耳其咖啡，请一个占卜者(falc?) 给你算算运气，土耳其的异域情调喷然而出。

伊斯坦布尔之音

在伊斯坦布尔，音乐产生于多元文化在城市中受到的包容和尊重。这个过程是充满人性的：人们对彼此歌唱，面对着真真实实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仅仅是一个“东-西方”的框架。

2010年，伊斯坦布尔成为了“欧洲文化之都”，因此，就在那年夏天，就在这个国际都市里，一系列的跨国音乐活动轰烈上演。我所造访的“知识大学”恰好位处伊斯坦布尔的中心区。傍晚八点三十，当一座座清真寺里传来虔诚的祷告声时，一个“欧洲无疆界创意音乐夏令营”活动正如火如荼的进行。该活动总共11天，旨在促进土耳其的青年音乐家和欧洲他国音乐家的交流。夏令营的活动包括了学术讨论、专场音乐会、即兴交流等等。在这里，音乐家们可以找到知音以及合作机会，也可以和一些音乐制作人酝酿未来的音乐项目。

在土耳其这个世界第五大城市里体验国际化的音乐氛围，对每个爱好音乐的旅人来说绝对是身心上的享受。在“欧洲文化之都”海峡音乐节里，年轻的音乐家们正在参与一场即兴音乐的表演。对我来说，这正是这个城市最有吸引力的地方。在会场里的桌子上，还没有开始表演，乐匠们已经开始按捺不住地飙起了萨斯琴。这些音乐家，虽然不是最有名的，但不乏是全欧洲最有思考力、最有技术的乐手代表。听他们的即兴演奏，你会想到音乐的一切可能，每一次进入新的乐段，都是一次奇妙的旅行，一堆问题也随之而来：“进入这个音乐动机是什么？这个乐段是怎么从之前的动机发展出来的？末尾时他们的演奏又在遵循什么？”带着诸如此类的思考，我在伊斯坦布尔拥有了一个完美的音乐夏天。

倘若路过伊斯坦布尔，当然也要去体验那里的摇滚音乐——这里集中着穆斯林世界最棒的摇滚乐团，这里还是国际著名摇滚团体频频造访的地方。伊斯坦布尔的摇滚传统基本是和英美文化同步的，早在60年代迷幻摇滚盛行的时候，摇滚就已经渗入进年轻人的生活。Erkin Koray是最早一批复制了披头士风格的音乐到土耳其来的音乐家之一。虽在那个时候，摇滚是个被嘲笑的东西。不过，自90年代后，城市里的主流音乐俨然已是“纯粹西式”的摇滚乐了。

Erkin Koray是最早一批复制了“披头士”风格的音乐到土耳其来的音乐家之一

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随处可以从车窗中传来一种名为Arabesk的音乐，Arabesk的意思是“具有阿拉伯味道的”。可见，这是一种具有阿拉伯世界乐风的伤感流行音乐。在土耳其政府管控媒体的年代里，官方悦纳了西式音乐的影响而拒绝了来自阿拉伯世界的声音。但由于国内仍有一大批旭尼穆斯林人对阿拉伯音乐怀着强烈的渴求，这些人便开始收听来自阿拉伯世界的音乐电台。于是，在80年代，一批Arabesk音乐家开始反叛式地将阿拉伯风格以一种另类形象融入他们的音乐中，从另一种角度来看，Arabesk代表着伊斯坦布尔的包容。

对于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他们的音乐意识来自于感性的接触体验；对于音乐家而言，音乐并不能简单呆板的归结到一个“东-西方”的框架中。在伊斯坦布尔的声音镜像中，“东方”和“西方”的感觉并不如我们想像中的那样——“东方的思想被嵌在西方的形式中”。不，完全不是。

在伊斯坦布尔，那些来自不同阶层、不同文化背景和不同年代的人们，就在同一个城市里制造着他们的声音。我们欣赏这些音乐，是因为他们各有差异却能和谐共存；我们喜爱这城市的声境，是因为它代表了自由、开放和热情。的确，当你真正沐浴在伊斯坦布尔的音乐中时，你会感动于多种文化在城市中受到的包容和尊重所绽放出的智性与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