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殳俏
赖伯宁在《老饕的法国回忆录》中写道：“普鲁斯特笔下的玛德琳蛋糕，就像牛顿的苹果或瓦特的蒸汽机一般，在历史上的重要地位已不可动摇。他吃了片茶点蛋糕，滋味勾起了心头回忆，于是就写成了这么一本书??事实上，在如此单纯的刺激下，普鲁斯特就写出了这样的好作品；他吃得不多，反而是文学的一大损失！想一想，如果让他吃下一打加德纳岛生蚝、一碗蛤蜊浓汤、三只嫩煎软壳蟹、几根刚摘的玉米、一大块剑鱼排、两只龙虾和一只长岛鸭，真不知道他能创造出何等的旷世巨著来。”
看到这里，我相信不少读者一定开始心怀叵测地微笑，就算作者依然沉浸在普鲁斯特的文采之中为其频频叫好，甚至开始预算他可能造就的更伟大的文学作品，但对于正常的明眼人来说，这一堆食物整个儿吃下去，恐怕促成的不是灵感，而是一场无可挽回的腹泻，更何况我们的普鲁斯特是位神经如此纤细的文人。也许对于文字，他可以驾驭自如，妙笔生花；但对于食物，他却是不折不扣的门外汉。你不仅可以说，普鲁斯特对品鉴美味是地地道道的外行，更可以进一步说，普鲁斯特压根儿是个缺乏味觉记忆，且味觉感知神经相当不发达的人。
大多数人在吃过一种食物之后，哪怕过了多年，在没有实体味觉刺激的情况下，只要看到那种食物的样子，或是闻到这种食物的香味，味蕾依然能坚强地回忆起当初的味道来，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一种追溯“妈妈的味道”或“童年的味道”的人类本能。但普鲁斯特不具备这种普通人大都拥有的能力，他自己描述说：“看到小小的玛德琳蛋糕时，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一直到吃进嘴里，回忆才不断涌现。可能是我已经习惯在各个糕饼店橱窗见到这类蛋糕，视觉上变得麻木了，没有真正尝到味道，根本不会联想到任何事??”
而正是因为这种味觉上的钝感，却令普鲁斯特对这种记忆中失而复得的味道，比起一般人来，有了更多的联想和感悟。而他花费了诸多笔墨去赞美的，其实已非蛋糕本体，而是他对茫远记忆重拾的一种狂喜。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多少文学青年在其不知所措的感召下，对玛德琳蛋糕上了心。去巴黎的第一任务，便是专程去吃玛德琳蛋糕。而这种莫名其妙就被作家青眼有加的小蛋糕，偏偏又是如此平凡又无趣的食物！
“玛德琳蛋糕好吃吗？”我常常这么问那些“朝拜”归来的朋友们。“哎呀呀，真是难吃死了，又干又硬，还不如我们家楼下蛋糕店卖的蜂蜜小蛋糕好吃呢。”朋友们经常用这种句式来这么回答。好吧，玛德琳蛋糕虽平淡如水，但也不至于“难吃”。新鲜出炉的玛德琳蛋糕，散发着黄油和橙子的浓郁香味，松松软软的味道，还是很挑动人食欲的。但是要被称为“至味”，那恐怕真是不够格，不够味。其实，这样的例子在我国也挺多。多年的穷书生一朝当上了官，忽然有天吃到了似曾相识的落魄时吃过的食物，便感动涕零，遂题字题诗顺带起名，把这食物捧成了天下第一美味，但旁人吃吃，恐怕也就那回事。
只能这么说吧，如果普鲁斯特真的有幸尝遍世间美味，那世界上便会少了一位文学的旷世奇才了，而只是多了个默默无闻的吃货。浅尝辄止总能引发出思绪万千，但是，对那些真正埋首于美食的老饕来说，任何不关乎食物本身的言语，都是废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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