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粥

王蒙小说中，《坚硬的稀粥》写国民性，写到一个家庭中深刻的家长关系。其实早起喝粥应该是老祖宗一代代遗传下来的生存基因，所以大家习惯早起喝粥，才感觉到舒服与惬意。在我读过有关喝粥的文字中，记忆最深刻应该是宋朝张耒的《粥记赠老》，其中写道："每晨起食粥一大碗，空腹胃虚，谷气便作。所补不细，又极柔腻，与肠腑相得，最为饮食之良。妙齐和尚说山中僧，每将旦一粥，甚系利害，如或不食，则终日觉脏腑燥渴。盖粥能畅胃气，生津液也。今劝人每日食粥，以为养生之要，必大笑。大抵养性命，求安乐，亦无深远难知之事，正在寝食之间耳。"张耒与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苏东坡很赏识这个弟子，称他的诗文"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叹之声"。

按《黄帝内经》的说法，胃是五脏六腑之海，生精气才溉五脏。早晨空腹时喝粥，首先是润胃暖胃的作用，能疏通胃中谷气。古人说，五谷养人，但入胃后在消化中产生谷气，谷气通才变成精气，血脉流通，病不得生。谷气淤积则就生理机能失调，危机四伏。晋朝杨泉在《物理论》中的说法是，谷气淤而不通，就人肥而寿短；谷气换成精气，则人瘦而寿长。

喝粥的历史源头，都说在黄帝。我感兴趣的是先人们如何喝粥。早时应该不用"喝"字，因为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中"金鼓，榜人歌，声流喝"，"喝"是悲声。大概宋以后才用"喝"作饮用的象声词，因为元曲中开始出现"喝汤"，而唐诗中即使酒也不用"喝"。李贺的《秦王饮酒》："酒酣喝月使倒行，银云栉栉瑶殿明。""喝"还是喝令。仔细想，"喝"用于粥，其实比用于酒或汤都形象：因为粥之黏稠无法细声饮或啜，"喝"字指必须出较大的声音。

古人喝粥是否用筷或者勺？先民称勺为"匕"，匕也是最早取食工具的统称。清朝桂馥的《说文解字义证》认为，"匕"的象形就是两个手指，后来才有饭匕、牲匕、挑匕、疏匕之分，筷子也才出现。《方言》说"匕"就是"匙"，"匙"是小勺，也就是饭匕。牲匕的前端锐而薄，就是随身带的"匕首"，挑匕就接近叉子。《礼记·曲礼》中有"共饭不泽手"、"饭黍毋以箸"、"羹之有菜者用，其无菜者不用"。这里的"饭"是名词也是动词，"泽"是"搓"，说明那时吃饭用手，手要洗净，不能共饭时现搓。"黍"是黄米，但"饭黍"可泛指吃饭，"箸"与"筯"都是筷子，羹中有菜才用筷。《周礼》与《礼记》中都有"勺"的记载，但好像主要并不作为取食工具。以工具代手吃饭，大约始于战国后期。

粥字是"鬻"字简化，从字形看，底下是一个鬲，米字两边热气游弋，是米在热气中成糜的景象。这糜是米在沸腾中烂而融化，由此有"糜沸"之词，"糜沸"是热气腾腾中的混沌，粥也非得熬到这份境地，才有味道。后来这个词比喻世事混乱，西汉扬雄的《长杨赋》中有"豪俊糜沸云扰，群黎为之不康"。糜烂之后混沌一片，也就是糜溃，所以熬成的粥也称"糜粥"。《礼记·问丧》中说，亲人死了，水浆不入口，三天不用火，邻里就用糜粥饮食。唐朝的孔颖达在注释时硬是将糜与粥分开，说厚的叫糜，稀的叫粥，糜要用饭匕，粥拿起碗就能喝，所以后来就叫"稀粥"。

东汉刘熙《释名》解释"粥"字用了一个很生动的词"育育然"："煮米为粥，使糜烂也。粥浊于糜，育育然也。"按他说法，水米成交，刚柔合道，米混沌为糜，糜再混沌才为粥。这"育育然"是在阴阳交和中的孕育生腾。熬成的粥，引出另一个有意思的词"粥粥然"，《礼记·儒行》说到儒者面貌，就用了"粥粥若无能"，说儒者三揖而后进，一辞而遂退，"粥粥然"是指表面谦恭而显无能。

清朝文人撰有两本粥谱，一为浙江嘉善人曹庭栋收集，曹庭栋雅兴广博，曾深入研究过琴学，到70多岁留下养生随笔集名《老老恒言》，第五卷为粥谱。另一为湖北蕲春人黄云鹄收集，黄云鹄在官场比曹庭栋有成就，咸丰年曾为四川按察使，老年在书院讲学。这两本粥谱，曹庭栋列上品36、中品27、下品37，上品第一是莲肉粥，中品第一为山药粥，下品第一为酸枣仁粥，共100种。前面有总论择米、择水、火候、食候，称米以香稻、秋谷新碾者为最；水应该以初春雨水或早起第一汲井华水，说春雨含"春阳生发之气"，而井华水"天一真气浮于水面，以之煮粥，其色天然微绿，味添香美"。火候则"以成糜为度，火候未到，气味不足；火候太过，气味遂减。火以桑柴为妙"。黄云鹄列粥品8类，分谷、蔬、蔬实、木果、植药、卉药、动物，共237种。前面有"食粥时五思"、"集古食粥名论"与"粥之宜"、"粥之忌"。"粥之宜"中说水宜洁，宜活，宜甘；米宜精，宜洁，宜多淘；上水宜稍宽，后毋添；筋宜竹，匕与碗宜瓷；蔬宜脆，宜，宜腌醢之物；宜独食，宜早食，宜与素心人食；食后宜缓行百步，低声诵书，微吟。"粥之忌"中说要忌浓膏厚味添入，忌铜锡器，忌鱼腥及鳖蟹虾鳝等物，忌不洁，忌隔宿，忌焦臭，忌清而不粘，忌稠浓如饭，忌苦水、卤泉，忌熟后添水，忌凉食、急食，忌食后即睡，忌食后饮酒。

我想，文人喜好粥的原因是因粥清洁、清淡与清雅，因此最好的粥是米水交融，不加任何杂物的白粥，熬好了，在稠与不稠间，有一种自然光泽。"粥"的养生功能应该就在这样的淡泊而致远，"粥"字也因此引申为养育。只不过喝粥最需是闲致--即使好米好水，也需从容地沸沸然熬出气薄味淡，喝粥也需在滚烫中从容喝出声响，从容是最好的养生。可惜今天的快节奏生活，大家都似赶集，即使每天进粥店，大约也匆匆，难有这等眼见光阴闲长，悠然自得的心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