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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文艺】怀旧| 那种活泼泼的脏
那种活泼泼的脏
文/ 媛的春秋 转自“一刻”
青音推荐:那时候的农村,就是这种“活泼泼的脏”!记忆里泛着油光的八仙桌,客厅花花绿绿的旧壁画,随之联想到的,是夏天夜晚的那种闷热和蛐蛐的叫声。读起这篇文章,一切味道,都浓浓地复苏了。

从前的农村,我指的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农村,虽然也脏,却是一种活泼泼的脏,富有生机的脏。乡下的小巷街面,前院后院,灶间厨下,无处不脏,那是人和牲畜共同生活的印记。

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踩到鸡屎鸭粪。黄狗整天四处游逛,猪偶尔也上街,撅着尾巴,吭哧吭哧地乱窜一气。牛,会在傍晚时分不紧不慢地踱回大队的家,难得遗留一堆牛粪,不多时就给拾粪的人捡走了。

夏季,塔山脚下的晒谷场,偶尔有县城来的电影放映员来放电影,那真是狂欢节般的日子。全村的长凳们,板凳们,竹椅们,在太阳下山前都已各自占好座位,阵势壮观,且个个有名有姓,不可小觑。

这一天的晚餐也是心急火燎的,人们说话的声调也比往日高,语气里满是期盼的喜悦,不用操心家务的人早早赶去晒谷场坐定。若有谁家的凳子椅子被擅自挪动了,在电影上映之前就有一场好戏开演,那时的农村,是火力旺盛的青壮年的天下。我曾亲眼目睹村人举起长凳,像鲁智深一样在头顶挥舞着,随后大喝一声掷向前几排的人头,那情景让四五岁的小孩子又惊有惧。

就这样,跟着外婆挤在村人堆里,看过越剧电影《红楼梦》,《追鱼》,还有故事片《林冲》,脑海中留下的记忆一半是惊险刺激,一半是如梦如幻:开场前半个钟头里,人仰马翻,吵吵嚷嚷;后半场电影呢,安静是安静了,但我这个小孩子却困得歪在外婆的怀里,睁眼闭眼地瞄。等到散场了,外婆叫我,我浑身一激灵,彻底醒了,跟着几百号村人蜂拥而出晒谷场。

没有路灯,有人带着手电筒,但那光圈未必总照在我们前头,假如星光又黯淡,我就紧紧拽着外婆的衣角,在乌漆麻黑的小巷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浑走。狭长的队伍里,后面人脚尖总是踩到前面人的脚跟,椅子脚撞到长凳脚,“哎哟”声此起彼伏,还有兴奋的戚戚喳喳声,间杂着大姑娘小媳妇大惊小怪的呼叫:“哎哟,又踏着一堆鸡粪!”

夏天一家人,也就是外公外婆舅舅小姨和我,围在一张一百年历史的八仙桌上吃饭,每顿饭都有大大小小七八碗菜,在七十年代的乡下算是殷实人家的作派,因这户人家,除了外婆,都是吃“商品粮”的,且个个是食不厌精的人。螺蛳,黄蚬,霉干菜蒸肉(全国人民都以为是梅干菜,其实它在故乡被称为”霉干菜”),一层干菜,一层肉,蒸得干菜乌黑发亮,炒猪肝或者炒腰花嫩得恰到好处,且无一丝腥气。白米虾,老南瓜,小白菜,也是夏天餐桌的常备,家里来客的时候,会有清炖的童子鸡,肉丝炒面之类的佳肴,外婆是远近闻名的私人大厨,相帮红白喜事的。

农村人家都是敞开门吃饭。几乎每天晚饭时分,都有上了点年纪的村人来串门,坐上一会儿,和外公外婆扯几句家常。有时就什么也不说,安静地坐在一边藤椅上看我们吃,每一家客堂间里都有一个广播,播送着公社的节目,经常是播越剧或者绍兴戏(绍剧),后者是热闹刚硬的戏腔,完全没有越剧的绵软和缠绵,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猪八戒背媳妇之类的。客人听着听着,便也哼几句

外公酌一小口黄酒,笃笃地用食指敲着八仙桌,敲出节奏,以示呼应。外婆拿着蒲扇,一边吃,一边赶苍蝇,赶掉几只,又聚拢来几只。外婆骂着苍蝇,其实也不以为意,继续用她的牙齿把鱼的小刺理清,塞进我碗里。

大院,浙江农村称之为“台门”,总有四五户人家合用一片“道地”(内院),白天照例是鸡鸭猫狗们的乐园。太阳下山的时候,各户主妇便陆续端着沉重的木马桶,穿过“道地”,去台门口的茅坑里,或者去后院的茅坑里倒,那都是臭气熏天,苍蝇蛆虫成堆的地方,但也是农人界限分明的领地,谁家马桶倒谁家砌的茅坑,都遵照不成文的规矩,其中也有邻里的情谊,因那都是天然的肥料。

吃过晚饭,外婆总是带头清扫完“道地”上的垃圾和家禽的粪便,等她清扫完了,邻家外婆或者大嫂会出来洒一遍水,洗好澡的大人小孩陆陆续续抬出热水擦过的竹榻和藤椅,乘凉,聊天,小孩子躺在凉滑的因为年代悠久而竹篾颜色变红的睡榻上,起先还和大人猜谜语,缠着大人讲故事,渐渐地,就仰望着星空和前面屋檐的黑瓦,想着还完全不成形的心事,矇眬睡去。不知过多久,我被外婆宽阔而微驼的背背进屋,睡屋里早已点上盘状蚊香,外婆赶好蚊子,放下夏布帐子的一刻,我早已沉沉睡去。

那时的乡下没有自来水。饮用水全靠家里的劳力去“外江”挑,外江的水清澈见底,水浅处小鱼在两个腿肚子间游来窜去。外江从深山老林里来,流入曹娥江,曹娥江又通向钱塘江,自古气象万千。村人扁担两头挂着两个水桶,技巧好的可以一滴不漏的挑回两桶满满的水,哗地一声倒入灶间的大水缸里,技术差的,一路挑,一路洒,等到了家,只剩下半桶,这样的人“不会做生活”,是要被人耻笑的。

那时农村的脏,自然还体现在小孩子的脏。

不要说夏天,冬天一些小男孩子的屁股也是赤着的,穿着开裆裤,随处乱坐。夏天呢,因为天热长痱子,没有及时清洗,发炎变成疮,东抓西抓,大人也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等天一凉,自然又好了。全靠小孩子自身的抵抗力和耐苦的能力。真正发烧生病了,隔壁的壮大嫂就二话不说地跨进了门槛,由两个大人把小孩子头脚按住,大嫂用食指和中指沾一点碗里的水,下狠劲揪孩子背上脖子上的肉,孩子嚎哭着,满脸的鼻涕眼泪,惨不忍睹,却被大人一边安慰着一边训斥着不要乱动。

这正是天底下最残忍又最温情的刑罚,等到一脊背的红痧揪出了,大人们就把孩子抱在怀里使劲地哄啊,夸啊,绿豆汤早就等在一边了,孩子被一圈人围绕着,又伤心又幸福,像完成了某桩大业般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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