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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嘉宁:末日
周围很安静,下雪的时候竟然那么安静。很久才碰到一个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彼此打量一番,大概心里都在想:这个人,在这种天气里,是要去哪里?






这儿 说

有时我们非常渴望交谈,可是将通讯录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也没有打出一个电话: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话,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见的人,没有什么特别要去的地方。那一刻我们孤独又荒芜,一天如末日般来临。亨利克·诺德布兰德有一首诗《在旷野上》:


那些最初的浮云

在蓝蓝的天空上


投下沉重的影子

在高高的枯草上。


痛哭似乎轻而易举

实际上却万分困难。






末日

文丨周嘉宁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四天。每天醒来,其实也已经接近傍晚,拉开窗帘看一眼,雪粒没有方向地在风里胡乱飘,楼下的学校已经停课两天,但是教学楼的走廊里日夜都亮着白色日光灯。阳台上冻着连喝了三天的牛肉汤,我把它拿到炉子上小火热着,冰箱里还剩下些叶子都焉掉了的菜苔,一小包肉糜,几个鸡蛋,年糕已经发霉了。其实突然很想要吃块热乎乎的匹萨,可这样的天气,外送这种事情是想都不要想了。


于是咬咬牙裹牢羽绒服,拿好钥匙出门。外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楼道里化开的雪水变成黑色,打滑,直到踩到干燥的雪上,才觉得安心。走到马路上花了很长时间,店铺差不多都打烊了,只有对面的超市还亮着灯。几乎看不到汽车,偶尔有一辆也是极其缓慢地以三十码的速度行驶,开着晃眼的远光灯,零星也有些人,相互搀扶,蹒跚走路。我站在路口等红灯,脸缩在帽子里,眼前的场景就好像是世界末日已经过去,那些劫后余生的倒霉的人,纷纷出来觅食。


我想吃热腾腾的面条,但是又想起来炒菜锅都已经打包收进了纸板箱里,最简单的番茄炒蛋打卤都做不了,于是只买了些冰冷的面包和花生酱。本来应该直接回家去,却又打算再稍微走一走,便向着河的方向走。依然走得很慢,踩在雪上时,感觉像是在把松松软软的棉花球压紧,发出嘎吱嘎吱声。周围很安静,下雪的时候竟然那么安静。很久才碰到一个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彼此打量一番,大概心里都在想:这个人,在这种天气里,是要去哪里?


结果还是走到了桥上,两个星期前我来这里时,河水已经冻得硬邦邦了,但是靠岸的地方冰层还很薄。我跟那个人吵架,然后两个人负气地走过这段路,一前一后,绝不理睬,走到河边的时候,他停下来抽了根烟,我问他要了一根,他说这是最后一根,于是我们俩一人一口地抽完。他说:我要去河上走走。我就在原地等他,什么事情都没有想,直到他回来,说:靠,冰都还没有结好,烟也没了,你还想怎么样?


终于现在彻底结冰了,而且被雪覆盖,白色的一片往仿佛很远的地方去,我就这么站着,看了一会儿,像是可以一直就这么站下去,但其实只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就决定折返回家。


路上想着,有次开车从这儿经过时,两个男孩就站在我刚刚站过的位置吵架,这才是真正的吵架,声嘶力竭,随时都准备去死。一个朝另一个反复喊:你跳下去啊,你跳下去啊。当我加完油又折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只剩下一个了,坐在马路边台阶上,背对着河。那时还是夏天嗳,河水还生机勃勃地泛着墨绿色光芒。


这样在外面走了一圈,回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时间常常就是这样,起床,刷掉昨天的碗,下点面条吃完,天就黑了,然后看会儿综艺节目,烧点咖啡,吃两块饼干,再下点面条吃完,洗澡,在网络上与固定的一两个人说些话,看两页书,就又该睡觉了。所以这一天也差不多就是这样结束的,但是现在连面条都没有,小火把那锅牛肉汤都烧干了,凌晨的时候,我坐在电脑前看喜剧片,一边用勺子挖花生酱吃,竟然就这样吃完了。


第二天雪停了,我被外面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吵醒,仔细辨别,是学生们在操场上铲雪,清晨七点,离睡着也不过是一个小时,不由感到大难临头。我继续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反复琢磨着一些事情,死撑到八点,想着弟弟这会儿该醒了,就给他打了电话。果然他已经在刷牙了,在听筒那头含着口泡沫用晨音很重的声音讲话。我问他下午会不会有空,他说有,我就跟他约好了时间让他来帮我搬家。电话挂了以后,他发了条消息过来说:怎么这样啊,难得见个面,还以为你是要请我吃大盘鸡!


其实大盘鸡也没有问题啊,只不过确实已经很久没有两个人吃过饭了,竟然也没有想起来要说,帮忙完了以后一起去吃大盘鸡这样的客气话。弟弟是表弟,虽然平时都一直来出差,但真的很少见面,他倒是每次都会发消息来说:我刚刚下飞机了。或者,我等会就去机场了。或者,我去你上次带我去过的火锅店吃了火锅。但见面的话,一年里可能也就只有两三次。大盘鸡是上次见面时带他去吃的,我们两个人乐呵呵地吃掉了一整盆,连浸在里面的面条都吃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他提醒,我还真是想不起来这有多好吃,因为一个人的时候,完全不可能想到要去吃大盘鸡啊。


弟弟来的时候,我又睡着了,他毫不客气地砰砰敲门,拎着两只从楼下买的韭菜鸡蛋饼,热乎乎的。于是我们就先坐在地板上吃起来。我刚醒,不愿意说话,他饿了,狼吞虎咽,四处找水,结果只在冰箱里找到半瓶可乐,这副样子,倒像是早晨我们才刚刚见过面一样。周围堆着各种已经封起来的纸板箱,被我高高垒起来,一堆装满书,一堆装满鞋子,一堆装满衣服,一堆装满杂物。


“你找不到其他男人来帮你么?”弟弟问。


“要不是下雪,本来根本就是想自己搬的。”


“那新的房子找在哪里?”


“还没有来得及找。”


“你到底找过没有嘛?”


“当然有啦,也没有看到太合适的,但是已经跟朋友都说好了,可以把东西先放一段时间。”我狡辩,这么说着,也很心虚。弟弟不再问了,吃掉了自己的那份饼以后,又把我剩下那半份也吃掉,然后跑去厕所里洗手。水哗啦啦地响,这间房间很久都没有除我之外的动静了,所以虽然心里想着明明就要开始搬东西了还洗什么手,却又觉得安心。


书和鞋子已经把车的后备箱和后座都塞满了,弟弟说可以再回来一次搬衣服。从车库开出去时坡很陡,我的车排量小,手动挡,总是在转角处就熄火,所以干脆就直接往副驾驶的位置上坐,让弟弟来开车。很多次坐飞机回家时他都说过要来接我,但是临到我下飞机的时候,多半是他要与女朋友约会而直接发条消息来说,这次还是请自己打车回家吧。这还是第一次与他坐在一辆车里,在经过上坡收费口的时候,他一把拉住手刹,开窗,付钱,踩油门,放手刹,车子轰的一声往车库外白寥寥的天空冲出去,干净利落,令人放心。


我们一路往西,本来宽阔的马路被连夜清理出一条可以走车的小道来,两边依然堆满雪,都已经脏了,却也来不及融化就结成灰色的冰,路上堵得厉害,不时有远光灯粗暴地直打到我们的后视镜上。也不知怎么,在这种时候,大概只有我们竟然觉得时间根本不是问题。我们在车厢里放了些音乐。看着天慢慢变暗,变成一种奇异的紫色,有大片归巢的乌鸦出现在头顶,毫无秩序胡乱碰撞着,喇叭声在窗户外面此起彼伏。如果此刻踩着离合器的人是我的话,我大概也已经在骂人,但是现在,我竟然眯着眼睛,慢慢地就睡过去了。


直到被弟弟喂喂喂地叫醒。


“我们是要去哪里啊,就这样睡着了,到底是谁在搬家?”


他抱怨着,很严肃,好像这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笑起来。两三年前,我离开家一段时间,来到这儿,差不多这个季节里,突然收到弟弟寄来的生日卡,卡片是从超市里随便买来的那种,印刷有叠影,纸很薄,他的字也很糟糕。他在卡片里面写:“薇小姐,祝你生日快乐,在那里过得幸福,也要记得与我们联络下感情。”有段时间他常叫我薇小姐,现在不这么叫了,彼此只是喂喂喂这样打招呼,说不清算是亲密还是疏远了。在那之后我也并没有与弟弟联络过,大概是连谢谢都忘记说了,一些零星的消息是从妈妈那里听来的。那时弟弟在工厂里做夜班,在流水线上装一种汽车配件,他有点担心自己日夜颠倒的生活会让他生病。我想告诉他事情不会那么严重,但是每次想起来要打电话的时间,总好像是不对的,就这样一直搁置下来,直到他找了新工作。新工作是做什么的,我一直都不太明白,他开始频繁地出差,去各种地方。我在这儿见过他两三次,请他吃饭,每次都会问他些工作的事情,但是问完也就忘记了,大概是因为我对待家人时就是这样的,而弟弟也算是一个家人。


窗外面,经过巨大的烟囱,喷出白色雾气,就像在梦里。我并没有想好今天晚上以后要睡在哪里,这些我都没有告诉弟弟,我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找到人有空余的地方能够存放我的东西也不容易,这些我也没有告诉弟弟。


“过下一个路口的时候出主路,右转,就快到了。”我给他指路。


“这天气真恶劣,你太会挑日子了。”弟弟开得很慢,挂在三档上,他始终那么有耐心。


“饿了么,把东西放掉以后,我们去吃大盘鸡吧。”


“太好了。”弟弟从后视镜重对我笑了笑,他小时候有点胖,现在却那么瘦。


结果大盘鸡的店打烊了,在这样的天气里要找到家开着门的饭馆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们漫无目的地绕着旧城区开车,偶尔有些亮着灯的地方,门外面还挡着厚厚的棉被,玻璃上蒙着一层糟糕的热气,灰茫茫。弟弟刚刚搬东西时,在雪地里摔了一跤,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立刻又摔了下去,然后他笑起来,用雪扔我。他好开心,几乎就忘记了肚子饿这回事,我看着他,却并没有被他的兴奋感染。小时候过年,我们常常在马路上奔跑,捡些前夜里放烟花炸碎的彩色纸片玩,偶尔下些很小的雪,只能堆出一只铅桶大小的雪人。但是现在我不再喜欢下雪了,车子停在外面时,需要花很多时间来清楚挡风玻璃的雪,它带来太多麻烦。此刻,我也有些焦灼,希望能够坐进一家明亮干净的饭馆里,喝些暖和的汤。


最后我们用那么缓慢的速度,开了非常远的路,找到一家饺子店。弟弟说有段时间来出差时住在这附近的酒店,就常来这儿吃夜宵。“这里的黄豆骨头汤可是非常好喝的啊。”他笑嘻嘻地说,“还有韭菜鸡蛋的饺子,我半夜里都能吃上半斤。”


撩开厚重的门帘,在看连续剧的老板娘从后面的屋子里探出身来,看到弟弟,就笑呵呵地迎出来打招呼,说这段时间都没有来吃过饺子是在忙什么呢,又说今天刚刚腌好的泡菜等等拿出来尝一下,最后把目光落到我身上说:“怎么让女朋友穿那么少啊,抖成这样,赶紧喝碗饺子汤暖暖身体。”弟弟哎哎称是,自己动手从厨房的锅子里去舀了碗饺子汤放到我面前,这副场景,倒好像他已经在这儿住了三四年,而我却是个过路的。’


一会儿,三四碟切细的泡菜已经摆出来,熬得发白的黄豆骨头汤盛在最大的碗里,满得往外溢,老板娘搬了把椅子过来,坐着与弟弟聊天,说她从隔壁一元店里买来的便宜货,还一样一样拿出来给弟弟看。很久没有与弟弟在一起待着超过一顿饭的时间,几乎要忘记他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小孩,礼貌、诚实,每个星期天都会骑自行车去外婆家里,与外公下一盘象棋,吃一碗外婆做的银耳羹,这些事情都是我做不了的,他倒是觉得快乐。


我无法加入他们热闹的对话,却也并不窘迫,这会儿有弟弟在,心安理得。


弟弟要了一斤饺子,在盘子里堆得满满的,咬开时汤水差点儿烫到喉咙,醋很香,大蒜切细了浸在辣油里。下大雪以来的这些天,几乎没有吃过冒着热气的食物,而现在,却感觉自己的身体是一块在冰箱里冷冻过的肉,正放在厨房的水池里慢慢化开,穿在球鞋里面的脚一点点恢复知觉,膝盖刺痛,鼻子周围发烫。老板娘又倒了二两自己泡的药酒,摆在我面前,刺鼻的白酒气味和古怪的药味直冲鼻腔,她高声对我讲说喝了这个,补血!


我也跟弟弟一样笑眯眯地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听他们继续聊天,却渐渐地不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僵硬的身体全部都化开,靠在油腻的桌边,看着弟弟同样笑眯眯的脸,心想,完蛋了。然后眼泪就开始往外涌,我这样,不作声地吃完饺子,打着饱嗝,看着他们也因为暖气和酒精而发红的脸颊,哭了起来。老板娘背过身去点了根烟,弟弟靠近我,摸摸我的头发,又拍拍我的背,并没有再说话,我握着他的手腕,嘴里一个劲地说没事,没关系,眼泪则继续没有声音地往外流淌,像这几天来静悄悄的雪。


有一年,弟弟的妈妈去世了,他就在我家里度过了一个寒假。那段时间里,我妈妈也休假,每天都在家里做饭,弟弟只是有一天说起过想要吃鱼,她就开始做各种各样的鱼,可是她做的菜并不好吃。每天睁开眼睛,我们就看到桌子上摆着红烧的鱼、清蒸的鱼、鱼片、鱼汤,连着好多天以后,我几乎没有办法再在家里吃饭了,而弟弟不会,他总是尽心尽力地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他已经是个胖小孩了,还拼命吃,把肚子撑得圆滚滚,而我的妈妈就坐在他的旁边,注视着他,看着他吃完盘子里所有的菜。


我总是在与妈妈吵架,痛苦万分,想要伤害自己。弟弟就安慰我,他说她只是在急着表达自己的爱,所以我们就勉强配合一下好了。


我没有告诉弟弟我想起了这些,这是我们俩曾经最亲密的一段时间,也不过如此。离开时,老板娘用饭盒装了几只牛肉饼塞给我们,说回去以后微波炉转半分钟就可以吃了,弟弟又说了两句玩笑话,他们笑起来,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这样的亲密,弟弟只需要几顿饺子的时间,我却需要很多很多年。


把剩下的东西全部搬完以后,将近凌晨。我的房间空了,我们也太累了,所以本来设想过的那些伤感其实都还没有来得及流露出来。日光灯刺眼,把每个角落的灰尘都照得清清楚楚,像是半夜噩梦醒来。我们很快就饿了,坐在地板上吃完了那几只牛肉饼,咬一口,汤汁直接溅到衣服上。弟弟早晨七点的飞机,五点多他就该出发了,这会儿他坐在我的对面,眼圈发红,不断打着哈欠。突然又跳起来说要扫下地,我说不用了,反正明天就把钥匙交给房东了。


我把弟弟送回酒店,半路上他问我:“一会住我那里也可以啊。”


“不用,我还是能够睡在家里,暖气还没有断呢。”


“那明天你睡哪儿?”见我不作声,他又说,“实在不行,就买张机票回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么说着,一会儿的工夫,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已经绑在安全带里睡着了。


回来的路上又变成了一个人,突然之间再次下起了雪,我在心里默默哀号了一声,弟弟临走前砰的一声关上车门,还不忘提醒我说:“开慢点啊,记得要点刹,点刹!”一边认真地配合着手势。我把CD的声音调得更响了些,马路上没有什么人,路灯竟然也暗掉几盏,不得不把大灯打开,照亮前面的一段路,什么都看不到,光全部打在雪花上,像是僵尸电影的开头,迷雾弥漫,怪物蠢蠢欲动。


我选了条红绿灯最少的路,一路开着,不动脑子,不动感情,只是觉得如果可以的话,我便要一直沿着这条路开下去,时间不会过去,路不会结束。渐渐地,也就忘记了自己的速度,三挡,四挡,直到前面出现一辆缓慢行驶着的工程车,屁股后面有一个大大的箭头,指向右侧。


我朝右侧转动方向盘,车子开始打飘,我想不起来在考驾照的时候关于雪地里开车失控的那条是怎么写的,眼睁睁地看着车打着圈,撞向围栏。那时我在想,车速如果快的话,应该会把围栏撞断,下面是河水,河水没有流动,全部都结着冰。在撞上去的瞬间,我那么害怕,觉得就快死了,但是其实,却连尖叫都没有,只是从喉咙里轻轻地发出一个沉闷的“哎呀”。


哎呀。


我做过一个非常难过的梦,就在今天弟弟还在身边的时候,我们坐在车里,路很堵,车子停滞不动,我们放着喜欢的音乐,我睡着了的那一会儿。我梦到自己在开车,旁边坐着那个人,他的膝盖上放着好大的旅行包,他从来没有坐过我的车,但是这次他要去机场,路太远,时间也只剩一点。我不断地开错路,单向道,逆行,开到错误的分岔口上,那个人只是坐着,尽管不指路,但也没有指责,我看着时间,剩下的越来越少,却还只是徒劳地在相似的道路上打转。最后我在一个宽阔的路口停下,我对那个人说,我不能送你了,没有时间了。


车子撞了以后,世界仿佛变成另外一个,比之前的那个更加安静,悄无声息。仪表盘上亮起了些不认识的指示灯,我的膝盖很疼,也不愿意下车,就这样坐在车里,看着外面继续下着的雪,马路上刚刚被扫掉的雪很快又积了起来,望不到边际,没有人,旁边开过去的车也并不停留。


我拿出手机想要给那个人打个电话,或许可以讲一讲我搬家了,也可以跟他讲一讲我撞车了,总之这种时候,应该与谁讲讲话。讲讲话,好确认自己其实毫发无损,从此依然要艰难地活下去。电话铃响了很多下,没有人接,世界末日,真的也不过如此,所有的亲密关系都不再,所有的电话都变成空号。


我想了想,把挡风玻璃前的遮阳板翻了下来,这儿有二十四小时的维修服务热线。我拨这个号码,又过了很久,睡意惺忪的声音传过来,是个男人,我依然坐在车里,把车子的情况说给他听,他问我有什么灯亮起来了,我就慢慢地描述,他在那儿偶尔“嗯”一下,然后继续下一个问题,就好像他是一个程序。最后他让我走出车门去看看,我说我不愿意这样做,外面在下雪,他竟然没有生气,依然心平气和地与我说话,他说那你想回家么,我说是啊,那当然。


于是我走出车门,看到有些黑色的液体在慢慢地往外渗,我告诉他,有东西漏了。他让我辨别那是什么,我蹲下来,用手指摸了摸放在鼻子底下闻,没有味道。他说不可能没有味道,让我再闻,可是真的没有味道,只是些黑色却没有味道的液体。这样,有一点时间里,我们俩都没有说话,他说在电话里没有办法告诉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不断地问他,那我该怎么办。


他为难地说:“不如你试着把车开回家吧,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我没有说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你回家后可以再打个电话给我,我已经醒了,大概一时也睡不着。”


原来没有那么难的,原来与一个人说话也没有那么难的。我想着,把电话挂了,把车子重新发动起来,一只大灯还勉强亮着,如果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的话,其实也就到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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