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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裡的氣味

最好把妻子和女兒都想像成是男人虛構出來的,為了維持自由而設定的騙局。否則她無法自如地和男人相處,現在更無法投入地回憶和悼念男人。

——李妙多《海裡的氣味》,刊登於《今天》2008年第二期夏季號 總81期



海裡的氣味

在這尚未完全轉暖的初春傍晚,敞夾克衫的男人無畏地蹲在風口裡,呆呆地望著女人。他一直沒有作聲,兩手垂在一抖一抖的膝蓋上。不知道有多久了。她盯著手裡握著的報紙,胸口起伏不定。有人從她身邊擦過去,她就像根禾苗一樣隨著重力晃蕩了一下。她是不是太瘦弱了?但她的腰杆還挺得很直。

他有點不耐煩,傾斜身體,把重心從左腿移到了右腿,並且從左邊的褲兜裡掏出煙來。他搖了搖煙盒。現在他有點懷疑,這個女人剛剛是不是說過要他去收她家的廢紙箱子。

“今天是星期六嗎?”

“就是了。怎麼的?”收紙箱的男人來了精神,他把煙盒又塞回了褲兜,眼巴巴地望她,盼她能徹底醒過來。

女人恍然大悟般地出了口氣,點了點頭,一眼也沒看他。

“跟我來。”她終於收起了報紙。

女人的房子不大,從客廳可以穿過臥室望到陽臺。每間房都堆了大小不一的紙箱子,有一些因為裝過太多書而被拉扯得破爛了。陽臺上斜擺一台洗衣機,洗衣機罩在洗衣機蓋上。天花板上橫拉了兩根鐵桿,上面纏繞著扭得結實的十來根塑料繩,垂到半空中。有一些繩索裡套了衣架,掛了衣服,有一些卻是空的,隨風亂晃。非這樣不可,如果直接把衣架晾在鐵桿上,陽臺的護欄不高,寬度也不夠,風大的時候,衣服一定會飛出去的。

這是女人搬來的第三天。她已經為生活在這裡做好了準備。廚房和洗手間早就打掃好了。書全都擺上了書架,有點擠。衣服疊好放進了櫃子,也有點擠。地板昨天擦過,現在髒兮兮的,留下了紙箱邊緣的印記。

女人蹲了下來。她望著腳尖前不規則的灰色方框,直到大腿發麻,連眼睛好像也有點發麻了。

然後她用腳掌支起身體的重量,開始一點一點地往方框裡蹭。現在,她整個人都在邊緣模糊的方框裡面了。就算一屁股坐下去,那面積也是足的。可是她扶住了腳後跟,抬起屁股,逐漸踮起腳尖來,就像有水正漫進方框裡來那樣。這時,她在一座灰色的島上。灰色的島搖搖晃晃……

她終於站起身來。拿了掃把清理那些灰塵和痕跡。她想起那張報紙。事實上她一直沒有忘,但直到現在她才想再看看。

然而報紙不見了。它和那些留下一地灰塵的廢紙箱子一起,被收走了。

女人躺在床上,緊挨著牆,向右側臥。過了不多久,她感覺到左邊大腿的外側遊動著一股清凉的氣柱或液體,迅速地將麻痹傳遍了整條左腿。她本想立即睡過去,但顯然不成功。她最終以這個冰冷的姿勢扼制住了逐漸發熱的頭腦,陷入了假想中的睡眠,或者是,睡眠中的假想。

這時也許會有人來敲她的門。鐵鍋推銷員,郵遞員,撿到掉落的內衣的樓下鄰居。或者那個收廢紙箱子的男人,他會把誤拿的報紙送回來。如果是這樣,無論是幾點,她都一面睡,一面等。除非那男人把報紙拿回了家,然後男人的老婆用這報紙裁成小張,一小張包一顆蛋,裝滿一盒,琢磨該送到哪兒去。要不,那男人把報紙按順序排好、磕整齊,殷勤地還給擺報攤的姑娘,她接了報紙,回報他一個白眼。或者那男人在下樓梯時摔了一跤,報紙連同紙箱飛了出去,他罵了幾口娘,把紙箱子一個一個撿回來,腳底來回踩那份報紙,踩一條飛機失事的消息:從莫斯科到本市。無生還者。就發生在昨天。

確定無疑,在收廢紙箱子男人的腳下,一架飛機墜毀。

車禍、被盜綁架、突發奇病、掉進下水道、酒精中毒、跟別人或者自己逃跑了……不到十歲的時候,她還只能想到這些,並且,那時在她的家鄉,飛機這樣的東西還離得很遠。

那時,她的母親比她更早就躺到床上去,側臥,幾乎將整個頭都蒙到了被窩裡。她只能看到她頭頂的一窩頭髪,短短地鬈曲,還有她的背,像岩石一樣。而她自己,不停地在翻身,不是肩膀酸,就是大腿麻。她閉上眼睛,可是很快,眼皮就一點點地自己分了開來,像是磁鐵的正負兩極,合不攏。母親自始至終一下也沒動過。

她知道自己睡的時候身體會變得很輕,父親可以輕而易舉地把她抱到小床上去。可是母親沒有變輕,她睡的那半邊床好像一直在往下沉。這說明她睡了還是沒睡呢?她開始猜想父親此時正在幹什麼,他不能回來,也許正在遭遇她想像不到的危險。他再也回不來了。那麼母親怎麼辦?她在睡夢中,什麼都不知道。等她醒來的時候,父親已經沒有了。

她可以用一切代價去換取父親回家。

父親回來得不算太晚,她才剛剛睡,就被震醒。那時母親已經坐起身,她的頭髮遮住大半個臉,一邊吼叫,一邊拍床。她聽不清楚母親說些什麼,她吼了一句,停了兩秒鐘,又吼了一句,還捋了一把頭髮。

母親整個身體從床上彈了起來,像頭矯健的猛獸,她一邊用手去抓父親,然後她摔了下去,發出很大一聲悶響。

父親既然回來了,她就覺得心滿意足。她假裝睡了,這樣她會變得很輕。

父親從來沒有出過車禍,也從沒被盜綁架、突發奇病、掉進下水道、酒精中毒,或者逃跑,他只是經常晚回家、隔幾天回一次家。有一天,他不見了。但他從來沒有乘坐飛機,也沒有掉到海裡去。

早上,女人從新家裡醒來。

女人搬到這兒來,為的是抹掉男人的氣味,開始新的生活。這生活就和房間散發的氣味一樣,來自他人,大概是前任房客留下的,此時和她的財物(儘管不多,且沒多少金錢價值)一起,盡力地塞滿整套房間。

半個月前,男人去了東歐,一個星期前,按計劃是在俄羅斯,前天(也就是星期五),他應該在返程的飛機上。報紙說,那架飛機掉到了海裡。

如果男人乘坐的恰好是這趟飛機,那他的氣味會浸潤到海水裡去,現在應該已經被稀釋得無影無蹤了。還有一小部分,塞在女人床底下一套打了包的日常用具裡:牙刷、漱口杯、毛巾、睡衣褲、拖鞋、剃鬚刀。其餘的,大部分的,在男人的妻子和女兒那裡。

女人走出了門,到了昨天收廢紙箱子的男人站的地方。他現在並不在那兒。從這裡可以看到她在九樓的新家。她用兩手在額前搭起棚抬頭看。皺起眉,眯著眼,牽動了嘴角的條朝下垂,像是被毒烈的太陽烤著。實際上,這會兒還刮起了風,天上灰灰的一片,空中霧濛濛的。她看到陽臺上系在繩子尾端的毛衣和牛仔褲,好像吸飽了空氣裡的水氣似的沉沉地墜著,心不甘情不願地擺動了幾下,內衣卻險些飄出了陽臺的邊緣,那些衣架來回地撞到玻璃門上,女人好像聽到了那敲擊聲,一點兒也沒有玻璃的清脆質感。

此刻她很想去男人的家看看。如果他的妻子得知了他的死訊,會是什麼反應?滿地打滾、失聲痛哭,還是冷靜地承擔起未亡人的責任?他的女兒還小,大概什麼都不懂,也許被送到外婆家去了,離開她母親的時候還會撅嘴眼淚婆娑,一副被遺棄的小狗的模樣。她們會怎麼處置男人的遺物?

女人不知道他的家在什麼地方,只知道大概是西北方向,他每次從家趕過來的時候,需要花費四十分鐘到一個鐘頭時間。以她原來的住處為圓心,以四十分鐘到一個鐘頭的路程為半徑,這個區域裡住了多少戶人家?在這些人家裡,有多少戶裡有一位妻子和一個女兒?有幾個男人乘坐了前天的飛機,又有幾個恰恰好飛機掉到了海裡呢?

她緩慢地走動了幾步,斜穿過馬路。事實上她自己感覺不到在移動,只是別人看起來勉強如此。現在沒有太陽,她指認不出西北方向。

她靠路牌站,拿出電話,撥到男人的辦公室,電話裡是忙音。

除此之外,就沒有電話可以打了。他的家人親戚,他的朋友,他的大學同學,他的畫廊經紀人,她一個也不認識。男人過去談起過他們的一些事情,說起過一些名字,她記住了其中幾個故事和幾個名字,可是現在,一個都對不起來。就像它們也隨他掉到了海裡,被海水泡得蓬蓬的,辨認不清,只散發出一點點鹹味。

他們知道這件事情了嗎?或許,他們會主動跑來,親口告訴她,男人將搭下一班飛機回來。請你等著。一定等著。堅強些。

再打了一個電話過去。接到的是位男士,他有一種獨特的於心不忍的聲音:“我們感到非常抱歉。唉。唉。”他想知道是哪位打來的電話,好向遇難者的家人轉達慰問。

哦,不必了。

一條毛色髒亂的狗楞頭楞腦地在路緣打轉,它的女主人在馬路對面耐心等候。女人一直看著它好不容易橫過了馬路。

這裡不合適放聲大哭。

家裡也不合適。那兒到處是別人的氣味。而男人的氣味泡在了海裡,稀釋得無影無蹤了。的的確確。

等她稍微振作了一些,發現有個男人等在路牌底下,撩開單薄的外套,目不轉睛地看她。他看到女人發現了他,突然咧開嘴笑了,眉毛和腿都抖動起來,抖動得很厲害。他的手伸向大腿內側,使勁撓了撓,一上一下地。他急切地向她走過來了,兩腳呈外八字。

女人把目光收回來,假裝什麼都沒看見,快步回了家。

原本,是她要抹掉男人的氣味。現在,男人被海水抹掉了。他的東西,當時沒有扔掉,看來是為了現在悼念他而預留的。他走之前叮囑過她,睡衣睡褲要洗一洗,漱口杯和牙刷先收起來,免得沾了灰塵,毛巾用得絨了,得重新替他買一條。就好像他們已經是多年的生活伴侶,而他隨時會回來似的。事實上他們從認識到現在,也不過一年多一點。他也不知道,女人在他走後就搬了家,把他的東西卷了起來,塞在床底下,看不見了。男人抱了她,答應等他回來之後,會好好地商量出個辦法。除此以外,再也記不得更多了,他最後有沒有親她,親的是額頭還是嘴唇,女人也不記得了。他根本不會有什麼辦法的。如果有,現在也已經浸潤在海水裡,稀釋得無影無蹤了。他在黑匣子裡肯定不會提到這個。他們會把那張紙條交給他的妻子。或者只是傳個口訊吧。他們甚至不一定能找到黑匣子。

她要去跟他告別嗎?戴上墨鏡,穿黑風衣,頭髮盤到頭頂,像個沉痛而有所保留的一般朋友,和他的遠房親戚一起,在靈堂裡向他的遺像鞠躬,然後走向他的妻子,再鞠一躬。她可以自稱是他一位朋友的妻子,代替出遠門的朋友前來致哀,如果是這樣,她就不能說出一句對不起,而只能說,請節哀,好好撫養孩子,然後就不發一言地離開。這就是她所能做的。而對男人,她該說些什麼呢?如果她在靈堂裡哭起來了怎麼辦?

不,她根本就不想見什麼妻子,她姓什麼叫什麼多大年紀長什麼樣子,她根本不想知道,也從來沒打聽過。最好把她當作是不存在的,最好把妻子和女兒都想像成是男人虛構出來的,為了維持自由而設定的騙局。否則她無法自如地和男人相處,現在更無法投入地回憶和悼念男人。她的思維就像披散在背部的頭髮,無法停定在妻子、女兒、飛機失事或任何一件事上。

雖然房間裡很滿,可是哭起來的時候還是依稀可以聽到回音。聲音越來越大,她疑心隔壁的鄰居都聽到了。她得想個辦法。

她拿了沙發上的一隻抱枕,站起來深呼吸,慢慢地走到廁所裡去。她把整個臉塞到抱枕裡,擠壓得它變成了薄薄的一片。一開始,她只是讓眼淚不由自主地滲出來,等她發現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就用盡全力地哭起來了,好像嬰兒出娘胎一樣的,發現了自己與生俱來但卻是才剛剛掌握的能力。一旦開始,她就一秒鐘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除了扁桃體的抖動,她感覺不到自己正像田裡的一根麥穗那樣搖晃。她的哭聲很大,快要把自己撕破了,然而她聽不見。就像淹沒在海水裡一樣,再大的聲響都被吸掉了,她的眼淚也混在海水裡,不但沒有被沖淡,反而有了海水的濃度和鹽度。她沒了力氣,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靠陽臺的玻璃門兀地響起來,衣架來回地敲擊。這個季節的風有一股陰力,把那幾根沒有掛衣服的塑料繩子刮得七扭八歪地纏結在鐵桿上,掛了衣服的繩子也繞到了一起。

女人搬了條無背的凳子到陽臺上去。她已經哭完了。

她先把衣架一個一個拆開,衣服還潮乎乎的。接著她爬到了凳子上面,開始慢慢地解那些纏在鐵桿上的繩子。她站得很高,大半截身體都超出了護欄,視野變得開闊了,可以輕鬆地看到外邊的地面,隔著的距離似乎不遠。

她使勁抬起手,鐵桿離她還有一段距離,夠不到纏繞在上面的繩子,於是她踮起腳來,晃悠悠地舉手去撈。凳子突然晃了一下。開闊的地面也晃了一下,就在眼前,無比地逼近,彷彿一邁腿就可以踩上去。她實在無法想像海面。海水是冰的,像墨一樣黑,顯得比天空還要遙不可及,簡直不像是真的。地面卻要柔軟、真實得多。踩上去不會像掉到海水裡那麼疼的。男人是什麼感覺?也許等他的氣味完全稀釋在海裡,就會變得很舒適了。

女人費了很多時間,終於把繩子拆解清楚。她站在凳子上,繼續往下打量。她發現,陽臺的角落停著一隻鴿子。

它面對女人,微微抖著翅膀,還在判斷眼下的情勢。女人雙手抓住薄薄的塑料繩子,一動不動地,與它對望。

終於,鴿子開始咕咕叫起來。咕、咕、咕,像是一隻快沒了電的鐘。它就那麼看著女人,雖然有點畏畏縮縮地,卻沒有飛走,就那麼邁著小碎步,來回地踱。


作者李妙多,1982年出生。畢業於復旦大學。短篇小說《島上有些什麼》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之“短篇小說推薦發表”。

題圖Girl on the Beach,Charles Blackman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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