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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之死


 



有一位美国学者告诉我,美国只有两类大学:芝加哥大学和其他大学。


永恒主义( perennialism )的教育并不相信自己要成为生活的模仿,至多只是生活的准备。


- 撰文:唐克扬 -




芝加哥大学的图书馆是值得一提的。后来成为建筑师的迈克尔·索金津津乐道地说,在图书馆的日子是他本科阶段最幸福的时光——他说的是大学始建时留下的哈伯( Harper )图书馆。他应该还记得宽大阅览室橡木桌面上讲究的阅读灯,在高高飞扶壁支持的灰色穹顶笼罩的广大空间里,它们是一小片一小片异常温暖的光的小岛。那情形好像人们不是来这里查找资料,而是来参加哈利·波特的集会。


▲ 哈伯(Harper)图书馆


现在这座图书馆主要给本科生使用,来读研究生的中国学生和它打照面的不多。但当年使用过这座图书馆的不乏中国名人,穆旦(查良铮)、杨振宁(他的父亲当年也是这里的常客)、李政道、余英时……更不要说中国早期的几位图书馆学博士都是芝大的毕业生。作为一所研究性大学,芝加哥大学对图书馆确实情有独钟,它的地盘本有限,但建校近百年,它决定要盖一座全校最大的建筑物时,几乎毫无悬念地是一座新图书馆——盖成的时候,约瑟夫·雷根斯坦( Joseph Regenstein )图书馆也是美国最大的大学图书馆,当地报纸介绍说,“这是一座把大学(最大)的足球场拆掉盖图书馆的大学。”要知道对于美国很多大学生来说,体育明星的魅力可是远远超过诺贝尔奖得主。


我对芝大包括哈伯、雷根斯坦在内的图书馆倒是都很熟悉,原因是我借的书遍布学校的主要图书馆。刚到美国留学的时候,这里的借阅制度和国内的差距很大,差不多所有图书都是开架阅览自由借阅的,愿拿哪本全凭你乐意,看不完还可以借回家去接着看,只要没有人“ recall ”就可以一直保存,上限一年才需要拿回图书馆续借——突然发现背后没有任何一个管理员大妈身影的时候,我就像一个闯入宝山的贪心汉,每次总是跌跌撞撞地抱着一大摞各式各样的书从书库回来,实际上又看不了那么多。那时还没有汽车,每逢续借的时候,就只能用小推车吃力地推着比我还高的书雨雪泥泞地过去,看上去甚是狼狈。有一次正好碰到我的系主任,目睹此情此景,他笑眯眯地向我打招呼,从此还时不时借他的私人藏书给我,也许是奖励我表面上喷薄的求知欲吧。




现在,坐拥一个私人图书馆的梦想现在也算实现了,可坐在好几排实木大书架面前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的目光反而常常扫过这些我曾经梦寐以求的书,往窗子外面看了。


人到中年,突然,发现“读书”其实只能解决读书的问题,它并不能帮我们应对真实人生的烦忧,至多只是帮我们建立起一套自欺欺人的“信念”,而一旦迫切的烦扰来袭,这些“信念”就像钻进意识中的小虫,不能帮你舒纡,反而让人头疼了——每到这时我就会时不时地想起芝加哥大学的毕业生、诗人穆旦晚年的诗篇《智慧之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我不知道我是否也过早地走到了“幻想底尽头”,但金黄的智慧之叶确实是秋天的颜色,它留有上个季节火热的烙印,虽然美丽依然,却已失却了生命最初的鹅黄嫩绿,是走向衰亡的症候。不知为什么,我常把这些落叶和我在大学图书馆中看到的那些古老的书页联系在一起,几乎只要用手捻一捻,就知道它们各自的出品日期,转而有不同时代的怀想。


那时的人对于“书”的执念就好像现在琢磨 iPad 这些东西一样,除了几乎是艺术品一样精工细作的用纸、装订,还有如今看来依然新潮的图形设计。和国内把大多老书放入藏本书库的做法不同,这里很多书都有一二百年的历史了,出于充分使用的考虑,并没有采取什么限制性的措施。有时仅仅是偶然看到这些不同寻常的书,摩挲下考究的装帧,就有一种将它们借回去赏玩的冲动。




但是研读这些枯萎的书页却并不像翻看它们那样乐趣盎然。幽深晦暗的思想闻起来就像积满陈年腐叶的森林(它们曾经也是生命啊),每日读了大半天古书和理论后,我最终感到的只有——头疼,我觉得那和书页里散发出的气味有关。这大概是我最终离开艺术史专业博士学习的原因之一。我下意识地觉得,那也就是穆旦在他的诗歌中预言的,如果将来“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它一定是“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也许这仅仅是一种心理潜层的迷信?有一年夏天,我坐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博物馆同样暗无天日的阁楼里,一边整理 Sonnenschein 夫妇的中国收藏,一边怀疑玉器缝隙里的汞化物没有清理干净,因此对我的头脑造成了伤害。图书馆总是给人这种暗示,尤其是那座只能埋在书库深处阅读的雷根斯坦图书馆更是如此,当一天紧张的工作结束后步出大门,见到光的一刹那通常是头晕目眩,同时瞬间怀疑已经度过的一天的意义。传说,图书馆的紧西边就是物理学家费米 1942年建起世界上第一座核反应堆的地方,当时这里是运动场看台下的一座壁球馆。自从校园里有了这威力无比的玩意儿之后,怪人频出,成就非凡的同时,也对他们的正常心智造成了不易估计的损伤。


把运动场和反应堆都踩在脚下的雷根斯坦图书馆是一座威严的“新哥特式”堡垒。建筑师声称它冷酷粗野的混凝土外挂板是回应校园的经院风格,狭窄的长条窗则是为了保护里面的图书。谣言则说,图书馆遮掩得这么密实,是因为里面有个惊天的大秘密,地下深处埋藏着“曼哈顿工程”以来的核废料,四十年来每个在这里苦熬论文的学生都成了残余放射线的牺牲品。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头痛是否和这件事有直接关系,但是我的学友中先后有好几位莫名其妙地英年早逝,却是个蹊跷的事实。也许谣言终究是个谣言,但图书馆的威力确实是存在的,在图书馆中成为“学者”的道路是一条使人望而生畏的漫漫之路,它绝不是冬日午后沏一杯清茶,在膝头轻拂书页那般轻松;它是一座幽暗而泥泞的森林,在林中漫步并没有通常所想象的那样浪漫。


▲雷根斯坦(Regenstein)图书馆


和雷根斯坦比起来,老式的哈伯图书馆阅览大厅的大部分体积都不可使用,视线以上的高空间不是留给肉体,而是留给心灵——它因此看起来更像一座教堂。而雷根斯坦图书馆的设计师瓦尔特·尼采( Walter Netsch )说,当代图书馆应当是一座实事求是的知识宝库,这样结结实实的宝库不应该有个刻意的门脸儿或是别的什么先入的秩序,像古典建筑常有的大门厅、轴线、各部分之间的反差和对比;相反,它可以由一系列的“基本型条”( basic slip form )交错着展开,这样,按照他的场域理论( field theory ),宝库就可以自由地向四方延展了,它的各部分和各部分之间并没什么轻重区别,以便适应将来扩展的需要。尼采设计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导致了书库成了图书馆的主角,而其他传统图书馆中人性化的部分:阅览室,借书处,接待室……不过是可有可无的配角。现在这些空间也都或多或少地列着大排书架,旁边放几张桌子就可以就近坐下来学习,人们坐在这些书架旁阅读并不比坐在书库里更舒适,反正两者都没什么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


无论是教堂或是宝库,都离不开芝加哥大学的教育思想。工商巨子洛克菲勒 1891 年创立这所大学的时候,它还是一所填补空白的大学,它为芝加哥市带来了起码的“文化”。四十年之后,它和这座城市的关系慢慢变得疏远,这实际上是一个经意的选择:到底是要一所能深入这座蓬勃崛起的大都会生活的本地大学,还是一所能和业已有数百年历史学府比肩的尖端机构?很显然,大学的奠基者们选择了后者。更有甚者,它选择达到这一目标的方式是主动将自己封闭起来,成为剑桥大学那样不折不扣的“学术修道院”——连它们的建筑风格也都神奇地趋于一致了。

芝加哥大学新老图书馆的共同之处就在于它们维系了中世纪寺庙的标准形象,滴水不漏的厚实立面围合成莫测高深的天地,和外界仅有最基本的联络,同时严实地把守住了自己的边界。其实“哥特式建筑”的外表徒然是种假象,它是石油大王的金钱动力,遵照“学术修道院”的标准像,用钢筋混凝土搭起来的舞台布景,但是现在常青藤已经密密地爬满图书馆的水泥墙,诺贝尔奖的得主也像蘑菇一样一茬茬从庭院里长出,没有人再计较这修道院的真实来历了。


有一位美国学者告诉我,美国只有两类大学:芝加哥大学和其他大学。这不仅是一所研究性的大学,在大学“共同核心课程”方面,它比一般所谓通识教育走得远得多。永恒主义( perennialism )的教育并不相信自己要成为生活的模仿,至多只是生活的准备,因此在这里教授的东西是和专门化培训一点关系都没有,推广“核心课程”的著名芝大校长哈钦斯恰恰是在大萧条前夜做出他这个影响深远的决定的,当领救济的队伍排得很长的时候,学生们依然在讨论色诺芬的《希腊史》——当然,那个时代上得起大学的学生大多数人并不为面包发愁。学术上的精英主义,就像芝加哥学派的政治经济学实践一样,也许给人阳春白雪的印象,但他们并不就此觉得自己脱离实际。


至今想起来,芝加哥大学的学术气氛还是很珍贵的。诸如雷根斯坦那样地方的有趣之处,在于你完全可以在里面待上整整一天。冬日的图书馆偶然也有阳光杀进来,换一本书,再换另一本书,生活在这里绝对静止。图书馆的管理者恐怕也意识到这一点,企图在阴暗的室内创造出一种欢快的气氛,冰冷的甚至是有点简陋的水泥地板上,铺着六十年代常见的橘黄墨绿色的地毯。



这种生活的合理性同时也在于室外的严酷。芝加哥“风城”的外号使人差点忘却了它最显著的特征:严寒,大雪埋没到膝盖以上,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冬日,你只有去读书。图书馆的条件至少比大多数人的住处要好,饮水机,上网,懒汉沙发,艺术图书室的画册,到了每天结束的时候,地下室的小餐吧甚至有免费的硬面包圈可以领——如果你不管何时总能找到办法离开和到达图书馆的话。事实上,大学确实也有全美最发达的校车系统,可以在深夜把你脚不沾地送回治安不好的住区。


在设计新图书馆的时候,大学明确地提出,一切不是为了取悦学生团体而是鼓励学术研究。校方一直不鼓励招收那些总是傻乐的本科生,似乎是因为这些小年轻对于研究既不能领悟,也缺乏足够的兴趣,他们的存在反而把研究型大学的水“搅浑”了。因此大学里常是一些成熟而严肃的面孔,不用鞭策,他们也会在图书馆里工作到深夜,校方甚至考虑过要不要开通宵图书馆。



就在这个时候,第一次,在图书馆中发生了真正的死亡。我的同学造访雷根斯坦五层书库最深处厕所间的时候,透过隔板的下方,看到一个人坐在那里。后来有人在书库里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依然在冥思苦想的几位研究生谁也没有在意。过了很久他再次经过这里,发现这个人还在这里,下面已经有凝固的血迹。


学校报纸讨论这件事的时候,着重讨论了它发生的地点。虽然这位吞枪自杀的研究生不大可能是看了一本书之后产生厌世的念头(他可能是有些个人财务问题),但是他选择此处作为人生的终点,却符合图书馆给人们的一般印象。在我去芝大读书的时候,大学研究生的结构已经早不是哈钦斯的黄金时代,因为那些“无用”的学科普遍就业前景不好,拖家带口在图书馆中苦熬的老研究生毕竟还是要为前途着想。就算没有这件事,芝加哥大学也到了改革的时候——如果没有良好的监控措施,大家恐怕不知道黑黝黝的“永恒世界”里最终会发生什么。


仿佛是预见到这样的局面,在这之前学校就开始大规模地整治校园,改革计划的名字叫作“更有趣”( More Fun ),和学校教育改革的方向一致。新建的建筑中包括另外一座图书馆,新的科学图书馆比起雷根斯坦人性化得多了——但这举措中有些错位,科学家其实是不常去图书馆的,他们更熟悉的物理空间是实验室,参考书报都从实验室墙边的一溜书架上就便取阅。新图书馆人少得多,反倒是那些要面对和感悟真实人生的人文社会学科的学生,没有更多的自习室可去,终日里还是只能面对雷根斯坦光线晦暗的墙壁。


后来的结局大家想必都很清楚,很多资料都上网了,大家手里的便携式设备都很普及,图书馆再一次变成了书库,去的人没有以前那么多。如果有一天深夜图书馆的人突然增多,他们一定是在看那些“傻乎乎”的本科生裸奔——对于图书馆曾经有过的辉煌而言,这是另一种消亡。

我还依稀记得,图书馆里的自杀者是一位国际政治系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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