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你爸时，家里连一双筷子都没有，现在不也生活得很好。”每次电视剧里演到男女主角因为房子、车子等物质问题，瞬间从甜蜜情侣变为阶级敌人时，母亲总会这样说。
父亲则在一旁憨憨笑着，然后小声嘀咕：“那不还有快肥皂当聘礼嘛。”
这时，母亲便会装出恼怒的样子，说：“呸，那肥皂还是从供销社赊来的，我当年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上了你这贼船。”
父母已是花甲之人，生活了半辈子也拌了半辈子嘴。小时候，我很反感他们因为一些鸡毛蒜皮之事吵架，因为我会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颗随时会被风吹走的野草，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在每个周末去父母家混饭，听不到他们拌嘴反而觉得生活少了些什么。
我曾经取笑父亲，“在我印象里，你和我妈吵架就没有赢过。”
父亲则装出一脸深沉的样子，说：“一个陪我走了半生的人，走过了贫穷，走过了光阴，怎么舍得在吵架上，和她分出输赢呢，再说，那些年最穷的时候，全靠拌嘴来打发时间了。”
父亲出生在农村，那时候每家每户都很穷，唯一的食材便是棒子面，能吃上一个白面馒头就好比是过年了。所幸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无尽的，为了不让小孩对玉米面产生厌倦感，家里的女人们总会在烹饪方法上进行创新，从而诞生了棒面饼、棒面窝头、棒面年糕等同材不同样的食物。当然，现在它们已经退出了主食的历史舞台，唯一的用途便是拿来忆苦思甜和预防糖尿病。
后来，父亲幸运地上了中学，家里终于能尝到细粮的滋味了。那时学校每周都会发一个白面馒头，但父亲总舍不得吃，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包好，锁在柜子里，等回家时孝敬给爷爷奶奶，自己依然吃那干涩的难以下咽的棒面饼子。这可能就是每次晚饭，只要电视里有专家讲述吃粗粮的好处，父亲都会愤怒地关掉电视的原因吧，毕竟一样东西吃十几年，对于心灵上也是一种煎熬。
而那时，母亲家里的生活条件相对好一些，不会因为一个馒头怎么而犯愁，还能把所有孩子都送去读书。但母亲从小对读书没很大兴趣，只念到三年级便去生产队干活了，还同时担任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最低军衔--民兵这个角色，用她自己的话说，便是文能背诵锄禾日当午武能扛枪下地种白薯。
父亲和母亲相遇时，父亲已经是镇上卫生院的一名医生了，而母亲刚好那时在药厂工作。那天刚好负责药材的人病了，父亲便替他去药厂进药材，刚进门就看到了母亲，然后便一见钟情了。
那时人们对于爱情还是很保守的。父亲不敢直接表白，便托了媒人去母亲家里说亲，姥爷家里人一听父亲是个医生还挺乐意，但又听了父亲家里的情况便打了退堂鼓，毕竟谁也不愿意自己的闺女受苦。
但爱情总会让人奋不顾身，父亲每天下班便去母亲家里干活儿，日子久了，姥爷看父亲品性很好，便同意了这门婚事。母亲嫁人那天没有张灯结彩，也没有吹拉弹唱，母亲是自己骑着她的嫁妆、一辆自行车嫁过去的。可嫁到父亲家里后，母亲也傻眼了，她只知道父亲家里很穷，但没想到竟然穷得连多余的碗筷都没有，想洗衣服还得去供销社赊一块肥皂，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母亲偏偏不信邪，她用自行车和别人换了几只母鸡和一头小猪崽，在那坑坑洼洼的篱笆院子里开荒了起来。
那些母鸡每天下的蛋，母亲都会攒起来换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剩下的便给家里人做菜吃，甚至到我出生后喝的奶粉、橘子汁都是靠它们的后代的蛋换来的。后来它们都老了，母亲便用花椒、八角等佐料帮它们在大铁锅里做了一场法事超度了。当然，我们吃鸡肉的时候必定是怀着一颗感恩之心的，以至于到现在，每次吃鸡，我都会对它们行三分钟的注目礼，以示对它们的感谢和崇敬。
在母亲依靠养殖业成功的让家里过上了有自己的肥皂洗衣服的生活后，父亲也辞去了卫生院的工作，在家里开了一间诊所。看病之余，父亲还做点小生意，卖过水果、木头、毛线，这也让我们家的日子渐渐好转起来。当然，那时我只有四岁，对于家庭生活质量的转变没有太清晰的认识，只记得那时我可以拥有无数把木头剑、五彩斑斓的毛线衣、永远吃不完的山楂丸和父母每天必须进行的娱乐活动--吵架。
他们因为炒鸡蛋先放西红柿还是先放鸡蛋吵，因为我贪玩不吃饭究竟是谁惯出的毛病吵，总之，他们从贫穷吵到了富裕，从农村吵到了城市，从平房吵到了楼房，从年轻吵到了衰老。
但他们却从未因为穷而吵过，问他们原因，母亲会用一口民兵腔地说：“那时候“穷”已经赶超美帝，成为最大的阶级敌人了，人民内部矛盾可以放在一边，先团结起来把敌人消灭掉。”
父亲的回答则很鸡汤，他说：“那时候时间很慢，抽一颗烟仿佛都会耗尽一下午的时间，躺在炕上看着月亮，总感觉时间停了，永远没有天亮。现在想想，还是因为太穷了，穷得只能以吵架为乐，但因为家庭琐事而吵，是出于对家庭的责任，有时候看她因为一件小事而认真的样子，也很享受，这是对生活的爱；但因为穷而吵架，便是对于生活、对爱情、对当初的选择的质疑了，要么越吵越穷，要么吵到分离。”
这段话对我的人生起到了意义非凡的影响。我和妻子现在每天至少要拌嘴五次，至于原因，无非是因为我把所有衣服塞进洗衣机成功染制出另一种颜色，或者是我擦地的姿势和动作无法和地面制造最大程度摩擦。当然，她永远都不知道其实我是故意的，我甚至打算把拌嘴作为一个光荣传统在我们家族永远的传承下去，并且发扬光大。所以，我只能对未来的女婿说一句，对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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