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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以军:今夜,我们聊起哥特小说


当然最后一定要提到《红楼梦》,它是所有这种小说的N次方;当然最后一定要提到卡夫卡的《城堡》,它是所有这种小说的开N次根号……


我们聊起哥特小说。那即使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的最对面:封闭的、颓圮塌坏的将所有时光、所有过去曾在这里面活着的人们的哭泣与耳语,所有男人哄骗女人的甜蜜话语,所有女人准备之后就要出卖她姊妹淘的交心倾听,所有变态的主人对仆佣们的羞辱。

而仆佣们只能在厨房、走廊、地下通道的转角错身而过时,眼神秘而不宣交换他们藏在身躯里全部的“人类可能如此扭曲活着”的纪录片;谋杀;鬼故事;怪胎私生子的故事……

我们聊起爱伦坡,《咆哮山庄》,哦不,真正的经典是《德古拉》,那个现在在好莱坞活尸片仍繁殖着后代的吸血鬼伯爵、科学怪人,以及所有的密室谋杀案……


(德古拉伯爵)

布洛克的《一长串的死者》。我说。

张爱玲的《雷峰塔》。

水村美苗的《本格小说》。

伯格曼的《哭泣与耳语》。

其实,包括《鸟人》(在百老汇的剧院里头、后头,那像蚁巢般挨挤叠堆的演员小休息室、更衣间、道具间、堆满海报的小办公室、男女演员淫乱的畸零空间);包括《怪医豪斯》(白色巨塔里的权力关系、医学话语、追踪仪器的推理化、病人乃至医生的弗洛伊德秘密身世藤蔓,人在那个线路密缠的塔楼中,终于被层层累聚的关系暗影压垮)。

当然最后一定要提到《红楼梦》,它是所有这种小说的N次方……

当然最后一定要提到卡夫卡的《城堡》,它是所有这种小说的开N次根号……

然后,我们里头某些人一定会摔门出去,他们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拥护者。

留下来的人开始引用卡尔维诺的《命运交织的城堡》,那十七张大阿尔卡那牌和五十六张小阿尔卡那牌的随机组合,任意铺开。牌形呈平行或垂直时,他用中世纪的小说语言编故事,内容多所挪借《俄狄浦斯王》、《李尔王》、《哈姆雷特》。当牌形以较复杂的几何线条来回重叠──譬如星形、六边形、七边形、颠倒并置的双矩形,这本书的书名变成《命运交织的酒馆》。

文艺复兴之后,随城市兴起的各种职业身份:水手、妓女、当铺老板、酒保、巡警、铁匠、铸剑师、厨师……使得编织故事的语境有各种社会关系的明暗、错综、凹塌、扭结。

然后卡尔维诺说,随着这个“自动繁殖故事”的恶魔机器,其牌形从二次平面站起,到三次元空间,纸牌列阵成角锥体、球体、星芒体、甜甜圈体……那个关系与存有的时空被剥夺体悟,不在场,主体时间的碎片概念、全景的印痕。

于是小说的语境所对应的空间象征从城堡,到酒馆。而到二十世纪之后的小说场景:“命运交织的汽车旅馆”(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命运交织的电影院”(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命运交织的超级市场”(微勒贝克的《无爱繁殖》);“命运交织的宇宙飞船”(《星际穿越》、《盗梦空间》)……



有一幢巨大的建筑,它将所有人罩住所有人的怨念、怀念、疯癫、梦;所有早于个体生命史之前的冤孽债务;所有奇诡颠倒的推理线头……全部逃不出这建筑的墙基和塔尖。

历史在此被二维化了,成为筑墙的砖头。这就是哥特小说。当人们厌烦它的魅力无法跳脱禁锢在古堡内,那拥有全部故事且永远不会死的鬼,她们曾想出一种设计:

最初的机括齿轮发出极大噪音的升降梯,他们第一次想到在其中对面墙各装置一面镜,如此静中收摄了镜中映射的自己的倒影,成为无限纵深的“另一边的世界”──像那篇经典科幻短篇《超时空拦截》,透过时光机器,变性成男人的那个自己,和原本女性的那个自己,生出被丢弃在更久远之前的婴孩自己。

而在酒馆里悲悯听着这一切故事的老人,是未来的那个杀了更老之后自己的那个生命中途的自己──但后来便发觉这种诡计无法解决哥德小说的“没有可能离开这个结界”的感知限制。譬如艾丽丝?梅铎的《大海?大海》;譬如符傲思的《魔术师》。

被困在一个梦里要如何挣脱?

我们千思百想

还是想不明白

那筋斗云像F22按下引擎全面燃爆

风驰雷霆不只十万八千里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在他如来老贼的手掌心里?

一直一直被困在那重复的翻掌扑盖

“泼猴,你看看你在哪里?”

也许那就如同刘慈欣小说《三体》里头提到的“四维碎片”(根据维基百科词条《四维碎片》):“本书中一个重要设定就是宇宙的三维属性是一个可改变的量而不是公理,现在的宇宙是一个从四维空间降维得到的三维空间。

这种降维是由宇宙文明间的降维攻击导致,当全部宇宙被降低到三维空间后,还残留了一些极小的四维空间,称之为四维碎片。按照书中设定,当三维的人类进入四维空间后,可以跨越距离和障碍对三维空间的存在进行影响。”

所以芝诺的“飞矢辨”并不是悖论产生的逻辑跳空,而是因为我们被“降维”了,看不见那直线飞行箭矢在某一时间差近乎零的这一格和上一格,那之间横展开来无限大的“二维箔”。如来就是在这片广裘无垠的二维荒原上动手脚。

譬如说,我们曾经在一场葬礼,疲惫哀伤的站在那些枯萎气味的高脚花篮边抽烟,和哥们心不在焉说着屁话。看着乌合之众各路人等,按着公祭司仪唱名:“xx公司代表致祭”,“xx银行和平分行代表致祭”,“xx工会代表致祭”,“xx印刷厂代表致祭”……一队一队恭谨排列像那花圈中央的遗照捻香致哀。

我们小声说:“要不要递张小纸条给司仪,我们四个再凑一组杜蕾斯保险套赠品代表致意?”“不要不要!我不认为他有这种幽默感,会被断交“不然就说dv8代表致意?”那是一家我们常和正穿着重孝,一脸哀恸站在祭桌侧边行家属答谢礼的那老哥,常去喝酒鬼混的酒馆,老板娘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儿,很多的夜晚我们的孝子老哥手还搭在她香肩上,像沙漠蜘蛛那样爬行。“不行不行,这不能开玩笑,会被杀啦!”

我突然一阵恶心,想起眼前这一切,在我小学五年级某次学校午休的梦中,就梦见过了。这唇干舌燥,空气中不知是骨灰或烧冥纸纸灰的灼热粉细感,在很多年前的梦中,就历历如绘,不,绘如历历,卷轴画那般在脑中的眼前播放过了。那不是预示,是被降维了。

有些时候,你感觉自己活在“不配那个年轻时的自己该延展”的人生,活在“第二义”,光度似乎不那么亮的时光里。

你说着平庸的话,用自己都不相信的诚恳表情和平庸的人肝胆相照,喝着泡沫温掉的啤酒,为某些清楚无比是无感情马屁的废话真的感动到了,眼角不争气的濡湿,或是干他娘的为某个薄情的但热裤只包住半个屁股蛋的年轻马子,吊的她胡说都觉得是否自己真的是个有魅力的男子……

或是你仍然读着许多书,你仍保持极佳的阅读状况,你可以在那些智能型手机小屁孩面前吊书袋,但为什么你不再发光,不再迷人,从她们昆虫般的变色瞳片看到自己的形象如此酸腐?

不是你“堕落”了,背叛当年的自己了。是被“降维了。



作者:骆以军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台湾中生代最重要的小说家,著有《西夏旅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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