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落下帷幕,《江南三部曲》(格非)、《这边风景》(王蒙)、《生命册》(李佩甫)、《繁花》(金宇澄)、《黄雀记》(苏童)最终胜出。其中以沪语写作的《繁花》,展现了记忆里老上海的市井生活、普通群落中的藏龙卧虎,被誉为最好看的上海小说之一。《外滩画报》记者探访了“爷叔”金宇澄的书房,和他探寻其笔下的上海故事与繁花地图。
文 | 王俊逸 陶奕燃 编辑 | 鲁毅 Agnes
爱神花园里的编辑爷叔
采访结束,我和摄影师正忙着收拾东西,金宇澄突然问我们:“你们俩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我们齐刷刷地回应 “是的”,一边觉得有些奇怪。“那今天是我们三个人第一次相遇了。”金宇澄说。“会是一个故事的开端吗?”我反问。金宇澄笑笑:“我们一直活在故事里呀,我们可以一直讲故事。”
他前年出版并一炮而红的小说《繁花》就脱胎于网络故事。2011年,他在上海本地文化气息浓郁的弄堂网文学板块上,开帖讲故事,讲上海各色各样的市井小民,闲笔再聊一聊上海各处的新旧风貌。网友们看得很开心,每天都在帖子下面留言追问:“爷叔,然后呢?”这样写了几天后,金宇澄被触碰到敏感的写作神经,就这样“一去不回头”地写了下去,“感觉自己可以永远这么说下去了。”
2012年,《收获》8月刊以长篇专号的形式首发了《繁花》全文,杂志迅速脱销,马上加印。单行本去年3月上市,至今已经印了21万册;2014年,王家卫买下《繁花》电影版权;2015年,《繁花》获得茅盾奖。
王家卫和金宇澄
如今,小说家是金宇澄身上最醒目的标签,不过他的正职,仍然是《上海文学》的编辑。26年来,他每周一三五到办公室上班,但每天都要处理小说稿件。杂志社在巨鹿路675号的一栋老洋房里。站在花园里,就看到咖啡色外墙满是苍绿的爬山虎,一大丛蔷薇枝条从三楼一角垂下。经由花园上楼的短短时间,金宇澄跟我们聊起这幢房子的往事,“这是30年代一个大资本家给他太太的礼物,请来邬达克设计的……”这幢历史保护建筑还有“爱神花园”的别名。
《上海文学》杂志社位于巨鹿路675号上海市作家协会内
金宇澄的办公室在三楼。两个打通的大房间形成了一个开放式空间,他的办公桌在里面那间。左边有个壁炉架,上面陈列的全是1950年代的《文艺月报》合订本(《上海文学》的前身),右边是朝南的大露台,由带窗格的落地玻璃门隔开。
《上海文学》的作者给金宇澄的书信,用毛笔写在撒金宣纸上(摄影:李威娜)
朝南光线强烈,他在玻璃上贴了纸。我发现那些旧纸都是2010年某一期杂志发稿目录的校样。他的办公桌很凌乱,书籍、杂志、工作校样堆放在一起。有一本《歇浦潮》很是显眼。这是上海世界书局1924年版的影印本。“这本书大名鼎鼎,一直买不到,最近总算在网上觅到了,语言流畅,也比较罗嗦,整章不分段,内容比想象中要差一点。”他之前刚看完李伯元的《南亭笔记》,这是金宇澄父亲留下的旧书。
由于父母都是知识分子,金宇澄小时家中有很多书。1969年,经历几次抄家之后,家中的藏书除了初版《鲁迅全集》,几乎全被抄没。金宇澄的读物,当时就只有这套全集。
后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他到了东北,1978年返回上海后,随父亲到上海的龙华机场领取被抄走的部分图书,没想到进了一个大房子,满眼是“像垃圾一样堆起来”的书,没有分类,也没装箱,大家都在里面乱翻乱找,“到处是灰尘,到处是人,根本找不到自己家的书。”
探寻上海的“繁花”地图
凭回忆者口述所画,1960-2000年上海卢湾区局部,含租界部分路名及其他。2011年,卢湾区已被黄浦区合并,此名已成历史。(金宇澄手绘插图)
老市民区是上海的“毛细血管”,也是金宇澄熟悉的上海生活,他笔下的故事就取材于这些市井生活。“市民生活是上海的基础,不管你做什么工作,回到家,还是进入了市民的文化范围。”市民题材的小说,在二三十年代曾经非常丰富,后因为种种原因,一直处于被批判与压抑的状况中。“过了这么多年,这座城市几代人积累起来的市民样态,也应该到了要表达的时候。”
静安寺菜市场
故事的一开篇就发生在静安寺菜市场。上世纪90年代,步入中年的沪生经过菜场,被买蟹小贩陶陶喊住,两人嘴上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便引出了几桩事体来。
如今要在静安寺附近寻得一家菜市场,大抵是十分困难了。寸土寸金商业闹区早已一步步蚕食了市井喧嚣之地。
寻踪地址:上海市静安区南京西路1686号静安寺附近
思南路公馆
“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前面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面偏北,看见祖父独幢洋房一角,西面后方,皋兰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三十年代俄侨建立,据说是纪念苏维埃处决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闪电阶段,阴森可惧,太阳底下,比较养眼。”
思南路公馆约莫就是阿宝童年大段美好回忆的寄托地:洋房、花园、轿车、钢琴、佣人。
而今经过上海的卢湾区、黄浦区“撤二建一”成立新的“黄浦区”,原址上新建的思南公馆,已成为上海市中心成片花园洋房最集中的区域,融合中西设计,在梧桐树影掩盖的花园洋房之间,包含了精品酒店、酒店式公寓、企业公馆和商业区等建筑。
寻踪地址:卢湾区思南路55号(近复兴中路)
国泰电影院
国泰电影院买票队伍,顺锦江饭店的街廊朝北排开,该廊现已辟为店面。1961年,少数头轮电影院有冷气,“上海电影院”是三轮影院,以纸扇消暑。(金宇澄手绘插图)
“到国泰看《王子复仇记》,《百万英镑》,《罗马假日》。夜场十字路口,就是舞台,即便南面的复兴中路儿童图书馆一带,也看得见国泰门口雪亮的灯光。男女结伴等退票,等于摆一种身段,不疾不徐,黄牛看见这批人,只能避开,三分是等人,也像约会,轻轻靠近,问一句,票子有吧。”
延伸到锦江饭店一侧过街走廊的买票队伍,打扮摩登相约出行的男男女女,无孔不入的“黄牛”贩子。金先生将国泰塑造成了19世纪60年代末青年人心中最闪亮的一笔。
国泰电影院,原名国泰大戏院,被誉为“上海影院中的贵族”。1930年由鸿达洋行设计建造。1932年1月1日,国泰大戏院正式对外营业,当天在《申报》上刊登的广告尤为醒目:"富丽宏壮执上海电影院之牛耳,精致舒适集现代科学化之大成"。
张爱玲亦是倾心于此,在作品《多少恨》中这样描述国泰:“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廉价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进门,地下室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只黄色玻璃杯放大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
寻踪地址:上海市卢湾区淮海中路870号(茂名南路口)
中山公园
“1967年深秋,一个下午,沪生陪姝华,走进中山公园,去看一看华东最大,还是远东最大的法国梧桐,公园门口,一样贴满大字报,但越往里走,等于进入一个坟场,寂无一人,四顾旷莽,园北面有西式大理石音乐台,白森森依旧故我。”
“1867年,法国梧桐,还是意大利梧桐,100年的荒凉。”上世纪60年代末,沪生与姝华,看着中山公园中这课号称最大的法国梧桐,发出了这样的感概。
中山公园,前身为旧上海英国大房地产商霍格的私人花园别墅,1914年英国人兆丰改建为租界公园,成为当时上海最负盛名的公园。这座历史悠久的园林最大的特点在于交融。最早以英式园林风格为主,后曾被日本占领,因此兼具日本庭院风格,其后改建过程中又不断加入中式园林建造手法,可以说是“英日中”三国园林建造风格大融合的成果。
寻踪地址:上海市长宁区长宁路780号(近定西路)
三官堂桥
“阿宝慢慢走上三官堂桥,背后的景色,已让无数屋顶吞没,脚下的苏州河,散发造纸厂的酸气,水像酱油,黑中带黄,温良稳重,有一种亲切感,阿宝静下来,靠紧桥栏,北岸是62路终点站,停了一部空车,张开漆黑大口,可以囫囵吞进阿宝,远远离开,可以一直送阿宝,到遥远的绿杨桥,看到夜里的田埂,丝瓜棚,番茄田。”
这是阿宝和雪芝就此一别的场景。三官堂桥,苏州河,62路终点站,似乎都寄托了阿宝的惆惆怅怅。
老上海人都知道沪西的曹家渡,提到曹家渡大家就知道附近有个三官堂桥了。该桥始建于1928年,有原达丰纺织印染厂厂长杨杏堤倡议并捐资建造的,因桥南有个三官堂庙,时人不叫它的大名“曹家渡桥”而称其为“三官堂桥”。而文革开始后,三官堂庙拆没了,三官堂桥破损。1976年8月重建钢筋混凝土桥,于1980年12月建成通车,取名曹杨路桥。
寻踪地址:上海市普陀区曹杨路立交桥
文学没必要搞得很深高
金宇澄一直是《上海文学》的编辑,他的办公室由两个打通的大房间组成。他的办公桌很凌乱,书籍、杂志、工作校样堆放在一起(摄影:李威娜)
B =《外滩画报》
J = 金宇澄
B:你做了三十多年的编辑,应该看了无数的小说投稿,你喜欢什么样的来稿?
J:做文学编辑,要有职业宽容度,各种样式都要接受,就像做一桌菜,不能只一种口味,不能只挑自己喜欢的。至今我还在这个岗位上看来稿,感觉这么多年,差不多就那几种叙事方式,作者对文字特性没多少敏感,手法越来越单一。
80年代马尔克斯进入中国,很多来稿都是“很多年以后……”,很少独立的个人创造。创造这个范畴,好像我们特别没有办法,来稿对于个性,创造性的努力,包括语言、题材、结构的意识都很缺。容易满足于一个故事,那不算好的文学。要么也就是翻译腔,二手语言的味道,实在影响我们太多年了。
B:你自己很注意语言,有人说《繁花》建立了一套自己的方言写作的语言系统。你会用这套建立起来的语言再写下去吗?
J:这个小说是讲城市。写各种人,各个街区的故事,很复杂,城市的丰富性,用这种语言比较合适。如果我下一个作品单写一个人的话,写他的活动,可能就会用其他的样式了,比如长句子。
B:你说在东北插队时,当时都是受苏联文学影响,喜欢肖洛霍夫的《顿河故事》。可是《繁花》里有一大段写蓓蒂爸爸的议论,“苏联人里,肖洛霍夫最血腥,为了主义,可以父子相杀,相残,写了多少害人故事。”这很有意思。
J:对,这一段议论,出自苏联电影《第四十一》。那个时代,我们只接受苏联文学观的教育,一个简单可怜的时代,影响却很深远。为了主义,确实有理由可以把自己情人亲人杀死,肖洛霍夫的作品,亲人之间的相残写了不少。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这是对,还是错?从当时的意识形态来讲,也许是对的。其实是老百姓卷入了政治斗争所造成的悲剧。
B:书里蓓蒂爸爸,一个1960年代出现的人物,在谈话中使用了“变态”、“女权分子”这样的词,还提到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学。
J:小说在《收获》发表后,“豆瓣”有一位读者怀疑说,那个时代,怎会有人懂这些名词呢?引起了我的注意,说明我没有写透,因此单行本扩充了,我让蓓蒂爸爸跟阿宝来回对话好几轮,让读者的疑问得到回答。我的意思是,上海一直有不少保持个人观点的读书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文化中心是上海,这些西方的理论,在那个年代就已经翻译,有多种译本,也就有很多读者,到1960年代,只隔了三十年,怎会没人知道没有人懂?这情节在其他的城市,或许不合理,什么事情,放在上海都是没问题的,因为上海五花八门,上海很丰富。
《繁花》经常出现看了很多书的人物,却不是所谓的知识分子,他们也许没什么观点,确实是懂很多书的,上海题材最能体现这些了,普通群落的藏龙卧虎,上海一直是由各种文化背景的人组成的。
B:你在《繁花》扉页里写“古罗马诗人有言,不亵则不能使人欢笑。”这句话怎么来的?
J:这是钱钟书先生的话,我抄在书的开首,表现了一种民间的生态,平民的情感往往就在于此,老百姓的段子往往这样开始。我认为的文学,不是庙堂的深高。博尔赫斯最喜欢《一千零一夜》,他觉得好的文学,就是给读者消遣与感动,不是醒世与劝化。
《繁花》
金宇澄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2013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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