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尔登先生的随笔集新作《亦摇亦点头》，开篇就提出问题：今天的人，为什么还要读古书？“活在21世纪的我，对世界的观念系统，来自古书的，几可说是没有，看待与评论实际事物的工具，来自古书的，几乎没有，据以形成价值立场的，也不大能找得出有什么经验是来自古书的。”然而，身为中国人，每天处事都要动用大量的心灵材料，积累起“隐藏在情绪中的点滴经验”，它们处于观念之外，理性的背面，不可分析，但“实在又不能忽视”。
说得好。但读时我在想，经史子集之于（刀兄眼里的）中国人的意义，同“托拉”（《摩西五经》）和《塔木德》这些古书之于犹太人的意义，有什么不同呢？
犹太拉比们的世界，跟我们的完全不是一码事，我们的蓝色星球在空袤的宇宙里绕着太阳孤独踱步，而对拉比们而言，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周围绕着一圈星球，再往外去，寥落地分布着其余天体。他们一般都相信，有一个静止的天球存在，在其内部，星球各居其位，转动不止；但这个观点跟当时异教的学者相左，后者认为天球是自转的，而天球内的星辰，则是相对静止的。
▲古代犹太人的宇宙观
拉比们是犹太人群体里的最高知识和道德权威，只有他们能决定上帝究竟想要犹太人做什么，怎么做才能符合上帝的期待。但在《塔木德》成书的年代，他们和其他犹太人一样，都生活在地中海世界，主要是希腊罗马和巴比伦地区，能接触到异教徒的知识和世界观。异教徒，一般代表着敌意和恐惧之源，有位拉比干脆利落地说，犹太人就不该独自住在非犹太人之间，除非他不想活了。受了这类教诲，犹太民族无论流布到哪里，都会有意识地结成共同体，彼此扶助，共同生存。
▲《塔木德》第一页
但是，在知识的层面，犹太人并不那么傲慢排外，动辄与人为敌。他们知道，没有理由认为，犹太人就一定比异教徒学问渊博，掌握着天地万物的真理。希腊人和巴比伦人创立了研究星辰的学问，并把对宇宙本质的思考提升到了一门艺术的高度。对此，很多犹太贤人是承认的，不过他们不希望自己的知识和推理与异教徒雷同，在知识上，他们既乐于打开大门，又有种近乎顽固的求异之心。
他们互相之间也有大量的分歧。有一位名叫耶胡达·哈纳西的拉比，支持“犹太通说”，所有天体在天球之内移动——不然，每天在同一个地方，我们看到的星空怎么会不一样呢？但是另一位拉比却反对，反对的方式是提出一种假设。他问：也许天体是固定在天球的外壁上的呢？天体不动，是整个天球本身绕着地球在转，就像门绕着门轴转动一样。我们平时看到星辰流转，其实他们只是被天球带着走。如果真是如此，异教徒是对的，我们是错的。
令人意外的是，就是耶胡达·哈纳西拉比，后来也表态支持非犹太人的知识理论。古代宇宙学认为，地球如《创世记》中所说，被扣在一个锅盖一样的天穹之下，犹太贤人把这个穹窿想象为不透明的。白天，太阳在穹顶之下从东往西运行，把光洒满大地，但到了夜间，太阳是在穹顶之上由西返东，穹顶阻隔了光线，因而夜里是黑的。
解释很圆满。但还有另一个解释：在夜间，太阳继续绕着大地的底部运行，仍然是由东往西，直到凌晨又回到东方。耶胡达·哈纳西就支持这一理论：他说，这是“世间万国的圣人”的共识，要比我们犹太人的观点更准确。理由是什么呢？他说，地下冒出来的泉水在晚上仍然是温热的（显然他家附近有个温泉），这只能说明太阳在大地的下面待着，而不是如我们所认为的，从高高的、不透光（当然也不透热）的穹顶之上越过去。
拉比们还对大地的周长或直径做了估测——当然都是错的，他们连西半球或南半球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对？他们发明了各种玄乎怪诞的理论，比如，有位拉比讲，你站在巴比伦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西边天空挂着同一颗星星，而事实证明，你在罗马也能看到这样一颗星（或许是他在罗马的亲戚写信告诉他的）。这表明，我们所站的这块地面是在同一颗星的照耀下，那么，既然天上有万千星辰，我们的大地总面积，也得比我们所站的这一块区域要大上万千倍。
他们的逻辑有时怪异得让人发笑。比如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埃及的面积是400乘以400帕拉桑（1帕拉桑约合5.5公里），又说大地的面积只相当于伊甸园的1/60——天知道这结论是从哪儿来的，难道伊甸园不该是大地上的一个地名吗？大概，充其量也就是罗马帝国的一个行省那么大吧。
想一想，这些论断都被记录在了代代犹太人必读的书中，他们读到时跟你我一样一头雾水，但又得花很大的脑力去解释这个说法的来历与本意。传统相声《扒马褂》里，甲信口雌黄地宣称“我家的井被大风刮到墙外头去了”，“骡子掉茶碗里淹死了”，乙既穿了甲的马褂，只得绞尽脑汁地抠字眼，设法圆甲的牛皮。这等荒谬的事，却是研经的犹太人日常的功课之一。
前现代的科学是非经验的，不靠精密的测量，仅凭观察和想象。我们都了解哥白尼、伽利略、达尔文的事迹，他们彻底改变了人类观念，塑造了今天的世界，当初他们创立新说，过程都坎坷多舛，不失英勇，但是，我们从一记事起就把日心说、进化论作为一个标准答案接受下来，没有其他的可能选项，我们的想象空间被压缩到最小——我不清楚科幻文学对此有多大的贡献，但犹太人在形成自己的精神世界时就会接触《塔木德》，而非犹太人接触初级科幻的年龄，恐怕要晚得多了。
其实《塔木德》并非今日犹太人的必读，至少我认识的犹太人，很多都告诉我说根本没仔细看过。即使进了宗教学校，也不是人人皆读的。不过，《塔木德》和“托拉”同样构成了犹太人“点滴经验”，它是情绪上的经验，更是思维上的经验。一个特别神奇的事实是，犹太人一只脚踩在当今最尖端的科技领域（诺贝尔奖得主的数量……），另一只脚上却沾满了两千年前的泥土，那时的地球还是处女地。如果说，中国人对世界的观念几无源自古书的，犹太人却不一样，他们的古书从未过时，哪怕读起来荒诞不经，自相矛盾，与当今的科学常识根本不在一个频次上。
古人含糊，今人精确，古人爱臆想，今人讲推断，古人错谬百出但性情自由，今人奉行专业主义却会流于无趣。古今两造，在犹太人这里也不是总能协调的，相信上帝创世的人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曾有过一种名叫恐龙的动物，他是会气呼呼地整夜无眠，还是抱起经书默默地哭晕在厕所呢？但据我所知，受过古书思维训练的犹太人，踏足高科技后一飞冲天的，同样不乏其人；圣经是对的，伽利略和达尔文也是对的，两者完全可以共存。你若问我犹太智慧的精髓何在，我会说，千万别狭隘。
（本文原标题《上帝和恐龙可以并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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