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人的生活》中，多克托罗向我们解释了这个驱使人们去做流浪汉的理想，究竟是何方神圣：结婚二十年，你感觉恍恍惚惚、混混沌沌，“而她则告诉你，她也有同感，感觉自我在体内消融了，因此两个人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自己是谁，活着理应有什么样的感觉”。
文 | 黄夏 编辑 | 程晓筠
初读E.L.多克托罗（E.L.Doctorow），是十年前的《上帝之城》（City of God）。书没读完，人却被浇了个透心凉。当时就佩服，有人能把这么本晦涩乏味的书，念得如此光溜水滑头头是道。十年之后，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的《巴塞尔姆的 60 个故事》（Sixty Stories）中译本面世，豆瓣评论区一眼望去满山满谷无节操崇拜的后现代星星眼。据说时间会殒灭一切，但有些东西是怎么也灭不掉的。
心悸之余，我瞅瞅手里的《诗人的生活》（Lives of the Poets），心想如果不是《上帝之城》而是这本书率先登陆国内，或许我们就不会给多克托罗扣上一顶高冷作家的帽子了。我之所以推崇《诗人的生活》，是因为这本小说集在后现代的道路上没有走那么远。
在后现代的解构、碎片和混乱之上，这些篇什仍呈现出一些较为清晰和透明的叙事和意义，而这就是我对后现代的接受底线。并且，书中的七篇故事也并不全然风格一致，它们之间的差异就跟现实主义跟后现代主义之间的差异一样大。
比如《水厂》，多克托罗写主人公到水厂寻人，最后寻到一具男孩的溺水尸体，但这篇作品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诸多超现实意象：玛雅金字塔一样的堤坝、古代墓穴似的混凝土建筑、管弦乐般轰鸣的水流和如掘墓人一样神秘的水厂工人。
《威利》则堪称一篇展现叙事视角挪移大法的小说。小男孩目睹妈妈与人在谷仓偷情的一幕，将整个故事打碎成了四种风格迥异的视角：事发前的田园牧歌万物和谐、目击时的天旋地转狂暴错乱、事发后的虐心折磨烈火炙烤，以及告发带来的恐怖震颤凄风苦雨。还有残忍与诗意的完美融合。《猎人》写年轻女教师在事业和爱情上连连受挫，最后在大把安眠药的帮助下与学生拍非常诡异的集体照。《外国公使馆》写被老婆和孩子抛弃的男人慢跑在雪地上，幻想对天主教女校的女生发起袭击。
这两篇作品都不解释事件的前因，而是写受挫和被抛弃后的状态。这种状态，在我们读来就好比踩在棉花上，轻盈、漂浮、没有实感。吞安眠药也好，与孩子拍照也罢（遗照？），或者在雪地中目击真正的恐怖袭击，都不见一丝恐怖和血腥。就好比一个人做梦做醒，懵懵懂懂地不知所以。
E.L.多克托罗
多克托罗把人生最难忍受的痛苦都陌生化和诗意化了。如果将《诗人的生活》中的小说都梳理一遍，我们很快就能发现这些作品贯穿着同一个主题，那就是遗弃和放逐——被最深爱的人遗弃，选择苦心孤诣的自我放逐，去寻回那被遗弃的人生。比起冷冰冰的《上帝之城》，这七篇故事的人情味可说浓得化也化不开。而这显然与多克托罗本人及其家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家族的作家》和《诗人的生活》这两篇半自传作品，为我们揭示了作家创作中的这一丝隐匿的脉络。
《家族的作家》以白描手法表现“我”、妈妈以及与妈妈关系并不融洽的祖母家，对刚过世的父亲的误解。两家都指责彼此榨干了父亲的人生，但他们对父亲的认识，却让我们意识到他们对父亲的爱，存在了那么多盲区、空白和无所用心。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终于从他在海军受训时拍的老照片、他送“我”的《经典航海小说》，以及一只老式船用望远镜中，窥知了父亲的人生梦想，而这样的梦想，被他挚爱的人遗弃了一辈子。
父亲已经去世，但多克托罗把父亲有可能过上的另一种人生，写进《流浪汉》中。这些流浪汉的存在，就如《家族的作家》中“我”的发现暴露出了那么多人生盲区一样，令整个世界变得陌生了。他们从日赚斗金的生活中脱身，去寻找久已忘怀的理想，偶而出没在自家的花园背后，吓得他们的老婆神经发作、打电话报警。又或者，他们与另一个女人在另一地组成家庭，他们的妻子则在住家与另一个男人生活，而这两个男人，曾是同大学兄弟会的伙伴。
在《诗人的生活》中，多克托罗向我们解释了这个驱使人们去做流浪汉的理想，究竟是何方神圣：结婚二十年，你感觉恍恍惚惚、混混沌沌，“而她则告诉你，她也有同感，感觉自我在体内消融了，因此两个人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竟不知自己是谁，活着理应有什么样的感觉”。唔。你埋头吃草，年复一年，吃个不停，有一天，未等你意识到，“你开始对森林边缘的某种东西产生警觉，你停止吃草，抬头张望，但它根本就没出现”。没关系的，它已经在你心里怦怦乱跳了。
那么，流浪汉们有没有找到这个失落已久的自我呢？或者，我们换种问法，多克托罗写书写了一辈子，是否写出了自己满意的那本书呢？我们且听听他的说法：“我每写完一本书，发现自己越来越深地步入荒凉之境，而这情境，本身也变得飘渺起来，仿佛是从营地发出的一点微弱而遥远的信号，仅此而已，甚至这信号也在慢慢消失。”
多克托罗的这段话无非是说人生就像一场走马灯般的海市蜃楼，你永远都追不上抓不着。不过我们要说，渴求与寻找也是一个无比美妙的过程，就如《诗人的生活》中的这一篇篇精彩的、旨在探索和拓展小说可能性和人生可能性的作品。某种意义上，写作和阅读正是我们找出自己内心的声音、探寻人生另一些可能性的方式之一。
多克托罗于2015年7月21日去世，不知流浪在另一个世界的他，现在对这个问题会持什么看法。
《诗人的生活》
[美] E.L.多克托罗著，尚晓进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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