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虚伪而无用的仪式:虽然说不清这样宽泛的人脉究竟有什么用,但大家却都相信,不送礼不收礼的异类一定会被消灭。
文/胡涵
月饼的消失
有人拎着月饼敲开我的门时,我有些诧异。对我来说,捧着月饼盒走街串巷“搞人情”的时代虽然还没过去多远,但已经陌生得像计划经济时代的事了。
今年我一份月饼也没送出去。我宁愿送别人一张购物网站的电子充值卡,一份网络专属礼物定制,甚至,是微信发几个红包。
我的食物榜单中,月饼绝对要算黑暗料理。不止一次,我在中秋对着月亮想,古人究竟是多没有美食细胞,才能在月光下发明出如此难吃的食物。
认为月饼难吃的年轻人,好像越来越多:和父母赏月时不能说的真话,都攒在了北京上海的办公楼里。三天前,办公室里,一个同事拆开了一盒月饼,“老家朋友送的”,昨天晚上我看了一眼,这盒月饼还剩一半,孤零零躺在那里。
我甚至以为,如果没有送礼需求,月饼应该和很多传统食物一起进入“消失的民俗”榜单。
我曾对月饼产生过密集恐惧症。年幼时,在家迎接登门送月饼的叔叔阿姨,就是中秋假期的最大任务。他们拎来一盒,我顺手拎一盒还回去。他们的孩子则在家里等着我的父母登门。
有一年,一盒香港带回来的月饼这样在我家进出几次,到晚饭前,终于结束了它的奇幻旅程。
中秋节后,房间堆满月饼,弃之浪费粮食,食之对不起自己。因此,媒体热炒“天价月饼”时,我是暗自窃喜的:看你们以后还送不送月饼了。
平心而论,如果一年吃那么一两口,月饼还没有难吃到惨绝人寰的地步。但整个中秋前铺天盖地的月饼,让月饼和传统节日一起变了味道。
再到这两年,月饼的味道成了网络狂欢。“五仁馅滚出月饼界”、“我整个人都变成冰皮了”、“吓得我都吃双黄白莲蓉了”,我边看边乐:这每个口味都曾是我的噩梦。
据说,互联网时代的特征,就是不断地消解头顶大一统的权威。月饼的口味之争、苏式和广式月饼孰优孰劣等等,口舌之争的深层,是对月饼泛滥的消解,是对人情恶果的逆向淘汰,于我,还顺带着消解了幼时残存的父权文化。
今年的中秋,我意外地发现月饼已经不再是中秋的热门议题:要么,是我们早已对陈年老梗失去了兴趣,要么,就是“五仁”之类的调侃早已和“草泥马”一样,沉淀进了我们的思维深处。
我愿意相信是后者,因为后者代表了某种进步。年轻人终于不再像父辈,在每个中秋准备好小笔记本,记下送了月饼的人,再拎着月饼回礼。这是一种虚伪而无用的仪式:虽然说不清这样宽泛的人脉究竟有什么用,但大家却都相信,不送礼不收礼的异类一定会被消灭。
今年中秋,母亲给我打来电话。
“有月饼吃吗”
“有”,我说,“这么难吃的东西,没想到今年还有人送”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对,这么难吃,幸亏今年送的人不多了”
有些东西好像正在改变,月饼,连同月饼所代表的那种人情价值观,正在日渐消褪。
在最激烈的时刻,我曾指责父母所坚持的“人情观”,是“农耕时代小农价值观的残存”,争吵延续至今,如今,却意外在月饼上达成了和解。
不过,我仍然要做一个悲观的收尾,因为,每个微信群里不断出现的几块甚至几分钱的红包,又成了网络时代的新“月饼”。
人情这样的非正常策略,好像将是紧巴巴过日子的中国人永远绕不开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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