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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祖母:在爱与希望的小街 | 友书可读·第2期

友书可读是绿茶书情专门推介朋友新书的专栏,第2期推介成都作家周成林的《爱与希望的小街》


认识周成林是在论坛年代,他有个著名的ID叫melzhou,当时大家都在各大电影和读书论坛玩,神交已久。后来一次在成都喝茶,西闪兄叫来melzhou,喝茶、聊天、吃路边摊。


多年后,我在做书评编辑时,读到他翻译的《时光中的时光 : 塔可夫斯基日记》,更是欣喜,因为塔可夫斯基是我的偶像之一。我当时在报纸上做了一个专题,叫《塔影》,向偶像致敬,并一度把自己ID改为茶可夫斯基。


近一两年,自我回归的回忆体非虚构作品越来越多,像蔡崇达的《皮囊》、冉云飞的《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袁凌的《从出生地开始》等都是这类作品的代表,这代人出走、回归,回望自身,从自己的经历出发,讲述爱与希望,恨与悲痛,读来让人有强烈共鸣和内心触动。


祖母是周成林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父母离异让童年的小周和祖母厮守在一起,上池北街十九号,这个充满爱与希望的小街,对小周来讲,是安宁与快乐之所。今天分享书中周成林怀念祖母的文章《晚春》,你会读出一位伟大女性为了孩子做出的牺牲和爱。很多人也许都有由祖母带大的记忆,相信这篇文章能触动你最深层的情感。(绿茶)



晚春——怀念祖母


文 | 周成林



我三个月大就被抱到上池街的祖母家。除了小学二年级那年以及之前的小段时间,我一直伴随祖母直到她去世。我一岁生日那天,祖父在家中病逝,这天也是母亲的生日 。三代人的起点与终点纠缠在一起,虽然不说罕见但也不多见。可惜我从没请人算过命,否则占卜者会推算出一个要么有趣要么骇人的运程也不一定。


祖父去世的情形我完全没有印象。等我长大了,祖母有时要指着家里靠窗的地方,说爷爷就是坐在这里发病走了的。祖母住的小院有五家人,我是唯一的小男孩。那些年,邻里融洽得多,哪家要是煮点好吃的,都会舀一碗端给别家。祖母家的厨房与隔壁易孃孃家的厨房是相通的,平时彼此借碗米要根葱的小事数也数不清。我念中学以前,祖母一直不许我跨出院门,去跟外面的街娃亦即野孩子瞎混,于是左邻右舍就成了我的活动天地。好在人人喜欢我,没人说我走东家串西家不懂规矩。



大约两岁时的周成林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因为父亲远在内蒙,出身不好的母亲在街道生产组做工,只有把我放在祖母那里。自我懂事起,母亲与祖母的关系就没有好过。婆媳间的是非向来说不清,但只要母亲一犯神经官能症,祖母家的坛坛罐罐多半被她砸得粉碎。记得祖母每次都让她砸,等她走了,才默默收拾一地碎片。我现在脾气坏的时候也想砸东西,但是想起儿时见到的情景,多会尽量忍住,实在控制不了,惟有挑最不值钱的小东西出气。这当然不是好习惯,说到底,还是自己涵养不够。


除了砸东西,母亲还打人。只要父亲回来探亲,我就会去过街楼的母亲家住上一阵子。有晚,父亲带我出去,回来见到母亲一人在喝酒。他们说着吵着就打起来了。印象中,母亲动手在先,父亲没怎么还手。我那时还没上小学,祖母与父亲平时都不说也不准我讲粗话,更别说动手打人了。见到这样的情形,我自然对母亲没有好感,而且害怕。那一阵,上池街的邻居亦爱开我玩笑,说不听话就送你回过街楼,我一听,总是大喊不要不要。


后来,父亲带我去内蒙呆了十个月,回来却错过入学机会。母亲找教书的五孃活动关系,让我直接进学校读二年级。学校在西马棚街,离母亲家近,于是我真的被送回过街楼了。母亲上班的地方远,中午回不了家。她下班回来又累,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中午常常买个锅魁吃碗面了事,晚餐也是能凑合就凑合。幸好每周还有个最大的期盼,就是星期六中午在校门口见到祖母,跟她回上池街,直到星期天吃了晚饭才返回过街楼。我记得每次回祖母家都像过节,不仅有可口的饭菜,还有与院子里的长辈们摆不完的龙门阵。到了星期天的黄昏,我总是很难受,舍不得走。祖母与易孃孃次次都送我走过路旁长满梧桐树的东城根街,一直把我送到过街楼母亲家的大院门口。



二年级下学期,父母终于离婚了。星期六中午放学,祖母来接我,我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因为我被法院判给父亲,可以永远跟祖母在一起了。三年级,我转学到上池正街小学,祖母当时在西都街口的白铁铺当会计。那是一个只有四人的街道生产组,专门修补破漏的锅碗瓢盆。父亲仍是好几年才回来探亲,我的生活费往往也很久才收到一次,于是我只有靠祖母那点工资来养活。好在中午不用经常吃锅魁一类的面食了。祖母每天午前都要回家做饭,煮好了再去白铁铺,把饭菜热在蜂窝煤炉子上,等我放学回来吃。


那些年跟着祖母的日子虽然苦,但再怎么我也觉得比跟着母亲好,起码不用忍受常年累月的喜怒无常与絮叨呵责。这么说也许自私,但的确实情。父母离婚那年,妹妹才两三岁,她被判给母亲抚养,受的罪更多,念中学时数度离家出走,离开学校后,又到社会上瞎混,终于混到进了一年劳教所。我当然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母亲,那不公平,但我一直觉得,以她的处境与精神状态来教育子女是有问题的,换成我是妹妹,也难保不会出事。幸好我还有祖母庇护,给了我一个虽然孤独虽然清苦然而相对安宁的童年。



周成林和祖母在上池北街十九号院内,当时已高中毕业。


记忆中,上池街的生活就像昨天。因为房子太窄,直到念高中,我都跟祖母睡在她的老式雕花大床上。小时候被蚊虫叮起一个个水泡,祖母常常等我睡熟了,再用针将水泡挑破给我涂药。成都的冬天虽不落雪,但冷得刺骨。祖母与我各睡一个床头,每晚都将热水袋先放进我的被窝。半夜水冷了,我往往钻进她的被窝取暖。我后来读萧红回忆祖父的文章,她说自己儿时只有跟祖父在一起才觉得温暖,看到萧红的祖父一遍遍安慰她,说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就好了,我就会想起祖母。


但是长大的过程不像电影镜头一闪而过。我有时也羡慕家境宽裕的同学常有新衣服穿常有好东西吃。祖母很少给我买新衣服,有一年开学,连书包也是她缝制的。过年的压岁钱也不多。隔壁伍哥大年初一给了我五毛钱,把我欢喜了半天。最高兴的日子是过生日,早晨必有一枚煮鸡蛋,晚上总有我喜欢的蒜苔炒肉,院子里的婆婆大爷、伯伯孃孃与大哥大姐还会送我文具与连环画。最难过的日子是儿童节,祖母多半上班,家里就我一人,只有一边翻连环画,一边想象公园里的闹热。


不过多数日子还算快乐,祖母有空也会带我逛公园或走亲戚。但远亲再好也不如近邻。易孃孃在邮电管理局工作,经常带我去她单位玩,她的同事都以为我是她的小儿子。易孃孃真正的儿子伍哥最喜欢我了,谈恋爱时也把我带上当小“电灯泡”或曰陪衬。伍哥与明爷爷的小儿子明叔叔最爱鼓捣半导体收音机,我也从此喜欢听收音机,上高中前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台两波段的半导体。但是最大诱惑还是电视。伍哥有位同学家住华西坝的小洋楼,自己装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我跟伍哥去看过一回。过了很久,我有天晓得电视台晚上要放南斯拉夫电影《桥》,伍哥又没时间去,吃了晚饭,我实在憋不住,一个人跑去华西坝的别人家。好在他们记得我,没有赶我走。



一九八一年我念高一,阔别的父亲回成都养伤,相对宁静的生活就此结束。关于父亲在成都的日常琐屑,《乱云》一文中已有提及,这里就不多说了。父亲回来大概第二年,祖母所在的白铁铺就倒闭了。她没有退休金,我又在念书,父亲的工资就成了我们的救命稻草。


随后十馀年,祖母一手操持家中大小事务,真可以用殚精竭虑四个字来形容,虽然每每捉襟见肘,但从未有揭不开锅的时候。祖母好面子,父亲醉酒闹得再凶,她也很少向街坊邻居诉苦求助。那几年,伯父(父亲的哥哥)因为“生活问题”,从公安局刑警大队被调到中药厂保卫科,加上父亲酗酒的缘故,也几乎不来探望祖母,但她想念归想念,却不怎么埋怨,只说伯伯也是命苦,独生女儿夭折,家庭又不和,不能再去给他添负担。


一九八二年我升学无望只有做工,最高兴的就是祖母了,因为多少可以分担拮据的生活。每次单位里发过节食品与日用,我拿回家中她都开心。只可恨我那时一心用在买书读书,不仅帮不了她多少,反而经常从她手里榨点零花钱,想来真是罪过。一九九二年我离开成都前谈过几个女朋友,每次回家,祖母都煮好东西给我们吃,笑眯眯坐在一旁,从不说三道四。随后,女朋友一个个吹了,祖母除了问一句,也不言人是非,但我晓得,她心里比我还难过。



一九八五年春,周成林跟着成都一家眼镜行老板去北京学艺。


比起三道街的外婆,祖母的见识与文化虽然很少(祖父从前是银行司机,祖母一九四九年前一直做家庭主妇),但她每晚睡觉前爱在床头读一会儿书报。她最喜欢李劼人的小说了,读得兴起,还要停下来讲几句老成都的故实。八十年代有几年,世道很乱,祖母对我说,现在还不如民国了。


祖母好整洁。家里几十年的旧家具都擦得清清爽爽,糊在方格窗户上的白纸或报纸,旧了破了总要更换。院子里,就我家的地面没有铺三合土,但每天也扫得干干净净。祖母有一个墨蓝色的玻璃花瓶,是好几十年的洋货了,平时不舍得拿出来,每逢冬天,蜡梅上市,才搁在窗前的长方桌上插一束梅花。后来,隔壁邻居三姐出嫁,这个花瓶就送给她了(三姐小时候,祖母带过她一阵)。其实父亲也好整洁,不喝酒的时候,爱在窗前的条桌上练习小楷。受了他们影响,我自小喜欢窗明几净,也常学大人样,把家中物品理得整整齐齐。我后来读到“家贫常扫地,人穷多梳头”的俗谚,不免深有感慨。



到了九十年代,祖母的气色越来越差了。随着父亲周而复始的胡闹,家里常常又脏又乱。那时我已搬到单位住了好几年,因为地方太远,也因为住在家中根本没法好好工作,所以多半周日才回家一次。几乎每到星期天中午,祖母都要站在上池街的院子门口盼我回来吃饭,就像小时候每个周末的中午来校门口接我回家一样。我见到她日渐憔悴的面容,总是难过复难过,除了给她买点营养品,也不晓得怎样才好。事实上也没有办法。有个冬日的黄昏回家,我见祖母病了躺在床上,而父亲又出去醉酒了。我要送她去看病,但她不去。我掀开被子,看她棉裤厚袜穿得整整齐齐。她说万一不行了怕没人给她穿衣服,不如自己先穿好,又说床头柜里还有几百元钱,一直不敢用,要留到进殡仪馆火葬场的那一天。


人到了最后,可能自己都有预感。一九九二年祖母八十二岁,除了撑着瘦弱的身体操持家务,还要兼顾不争气的父亲。那年夏天,我已联系好澳门的工作,她晓得我就快离开成都,一去可能好几年,有时要跟我也跟邻居说,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我回来。八月中旬的一个晚上,邻居打电话给我,说祖母突然病得厉害。我赶回家,见她坐在床头很兴奋地说个不停,但说的都是胡话,而且伴随一阵阵莫名幻觉。易孃孃告诉我,前两天祖母还是好好的,有天中午吃了二十来个饺子,邻居劝她少吃点,她答说吃了也许就了了。夜深了,祖母说胡话也说累了。我在家中将就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送她去街口的邮电医院看病,医生说是肺气肿,还有一系列并发症。我去交费时,让她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等我。我一转身,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跌倒了,额头上肿起一个血包。我再不敢大意,请了假,在家一心照顾祖母。



祖母与她两个儿子,左是大伯,右是父亲。


久不登门的伯父总算来了,与我轮流看护家中的病人。父亲时好时坏,伯父晚上要回家,半夜只有我守在床边。我看祖母睡得昏沉,每隔一会儿,总要不自觉地伸手探探她的鼻息。我小时候就有这个习惯,那时为了好玩,而现在,觉得死亡不过举手之间。祖母白天比较清醒,躺在床上老劝我不要管她了,我的工作要紧。她有时也说伯伯、父亲和我都苦,就是不说自己苦。我惟有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虽然心里明白好起来的希望不大。快月底了,她的气色果真有好转,我还以为真有奇迹出现,哪里晓得,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光返照。


接下来是几天的昏迷,药也不怎么喂得进了。伯父天天都来,父亲天天都醉。二十八号晚上,一位要好的同学来陪我。院子里几位邻居看过病人,都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恐怕熬不过今晚了。凌晨快一点,酒醉的父亲已是呼呼大睡。我守在床前,正与坐在窗边的同学说话,祖母的吐息突然急促起来。当我掉过头,她慢慢睁开双眼望着我,但是目光空空没有神。我泪眼模糊连连唤了几声奶奶,也不晓得她有没有听到,只见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溢出,然后她的双眼阖上,再也没有睁开。


祖母刚走,左邻右舍都有人惊醒,过来帮我简单张罗,随后慢慢散去。后半夜下起了小雨,我让陪我的同学先去邻居家补补磕睡,自己一人守在床前。我望着床上的祖母与床前踏板上的长明油灯,很想听点音乐。我打开随身听塞进磁带套上耳塞,让舒伯特的《圣母颂》一遍遍回荡脑海。



祖母走后半年,我就离开了成都。当初从火葬场回来,伯父与我商量要不要把骨灰撒掉,但我舍不得,一直放在上池街的家中。一九九八年父亲也走了,我决定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永远告别父亲与祖母。随后,朋友驱车,经都江堰沿岷江而上,到了靠近映秀湾的一处江岸,就在那里,让他们母子俩结伴而去。


我没有像通常那样用手抛撒,而是装在家中古旧的磁坛内放进江水。他们离开的时候,祖母在近岸的洄水里绕了个圈,仿佛最后道别,然后义无反顾渐渐远去。父亲就要麻烦些,烟抽了酒喝了,就是不肯走,非要等我们把两个空酒瓶也扔给他,才肯追随祖母而去。



《爱与希望的小街》周成林 著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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