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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鲁迅,尤其是杂文

昨天是鲁迅逝世79周年,朋友圈小刷了一下鲁迅。不久前,阅读邻居读书会主题阅读了李静的《大先生》,最近集中看了一些关于鲁迅的东西,包括一本钱理群的《和钱理群一起阅读鲁迅》。今天分享这本书中钱理群老师谈鲁迅杂文思维的文章,对我们理解鲁迅杂文很有启发。


鲁迅的杂文思维


文 | 钱理群


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鲁迅,特别是鲁迅杂文。……但你一旦不满现状,对多年所受的教育产生怀疑,对现有的生活方式感到不满,想寻找另一种思路,另一种生活方式,有了打破既定秩序、冲出几乎命定的环境、突破自己的内在欲求,这时候,自然就会对鲁迅杂文里的特别的观念、思维方式、表达方式感到亲切,就能从他的杂文里得到启示。


我们读者读鲁迅杂文,不仅被他的思想深刻所震撼,更触摸到了一个活生生的鲁迅,他的所见所思所感,他的心灵的歌哭。这才是鲁迅杂文的真正内核,鲁迅杂文根底上是诗的。鲁迅确实说过,中国大众的灵魂都在他的杂文里;我们还要说,鲁迅杂文里更有他自己的灵魂。


——钱理群在演讲会上谈鲁迅杂文



鲁迅杂文不仅有深邃的思想,更有独特的思维方式。读鲁迅杂文不仅要注意鲁迅讲什么,怎么讲,还要注意他怎么想;不仅要了解他的独特见解,还要了解他看世界的方法。我常常说,鲁迅的意义,就在他是中国思想文化结构里的异样的存在,另一种存在。他不仅对任何构成主流的意识形态,公认的常规、常理、常态、定论提出质疑与挑战,而且提供了另一种思维方式。因此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鲁迅,特别是鲁迅杂文。


当你对自己多年所受的教育深信不疑,对现在生活各方面都很满意的时候,你不会喜欢鲁迅,觉得鲁迅怪怪的,跟你所接受的、习惯的、认可的观念、思维方式都不一样。你本能地要拒绝他。但你一旦不满现状,对多年所受的教育产生怀疑,对现有的生活方式感到不满,想寻找另一种思路,另一种生活方式,有了打破既定秩序、冲出几乎命定的环境、突破自己的内在欲求,这时候,自然就会对鲁迅杂文里的特别的观念、思维方式、表达方式感到亲切,就能从他的杂文里得到启示。这就是鲁迅的作品,特别是他的杂文,对于我们的意义:它是另一种存在,另一种思想,另一种思维,另一种声音,因而也是另一种可能性。


当然,你读多了,也会有不同意见,事实上,你在读鲁迅杂文时,也会时时想他讲得对不对,忍不住要和他辩论。这恰好是鲁迅所希望的。因为他对自己的观念、思维、表达也是怀疑的。他称之为“未熟的果子”,他担心自己的不成熟贻害了青年。也就是说,鲁迅完全不同于总想来指引我们的自命“导师”的知识分子,他并不试图收编我们,用他的观念、思维、表达来束缚我们。他期待着和我们一起探索、思考,一起寻找、创造新的思维空间、表达空间。在我看来,这是鲁迅最为特别,也最为可贵之处。


那么,鲁迅的杂文思维有什么特点呢?


让我们来看一篇文章《夜颂》,这是一篇很有趣的文章。一开始就有一个自我命名,说他是“爱夜的人”,还是“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这都是当时许多人对鲁迅的攻击之词,这就更证实了前面说的鲁迅的异端性。鲁迅的重点在“爱夜”,而且又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深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人只有在黑夜,才“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这显然是一个隐喻: 白日,就意味着掩饰,遮蔽;只有黑夜,才有真实。


鲁迅是属于夜的。我们前面说过,鲁迅的杂文,都是写作在深夜里,只有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的包裹下,鲁迅才感到自由、自适,写出他感到、看到的真实。


于是,就有了鲁迅式的命题:“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我们要说的是,这应该是一个杂文家的基本素质。他要从白天的种种掩盖下看到背后的黑暗。


于是,就有了鲁迅的重大发现: 在“高墙后面,大厦中间,深闺里,黑狱里,客室里,秘密机关里,却依然弥漫着惊人的真的大黑暗”。我们生活在现代大都市里,早已被街道的五光十色弄得目眩神迷,有谁会看到繁华背后的罪恶,有谁会听到“惊人的真的大黑暗”里冤魂的呻吟?


鲁迅因此进一步指出,“现在的光天化日,熙来攘往,就是这黑暗的装饰,是人肉酱缸上的金盖,是鬼脸上的雪花膏”。鲁迅连用两个比喻,就是提醒人们,惊人的真的大黑暗,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这就有了一个识别的问题,能不能透过白天种种遮蔽,种种伪饰,看到真实的黑暗,这需要眼力,更需要智慧,也就是鲁迅说的“看夜的眼睛”和“听夜的耳朵”。可以说,鲁迅的杂文,就是用他“看夜的眼睛”看见,用他“听夜的耳朵”听见的中国真实的反映。


我们来看具体内容: 鲁迅是如何看的?形成了怎样的看的方式与思维的特点?我们可以概括为四个方面。


往深处看,仔细看


鲁迅说过,我看事情太仔细,我对中国人的内情看得太清楚。


一个太仔细,一个太清楚,这大概就是鲁迅看事情不同寻常之处。他要关注的,也是杂文里要揭示的,是人的最隐蔽的心理状态,而且是人自己都未必自觉,即无意识的隐蔽心理。他有一种特殊的眼光,在一般人看来没有什么问题的地方,一眼看出内情,揭示出问题,让大家大吃一惊。


这就是发给大家的一篇千古奇文《论“他妈的!”》。“他妈的”堪称中国国骂,每个中国人都会骂,即使不在公共场合骂,私下也会暗骂。文章里就讲到一个农村趣闻:父子一同吃午饭,儿子指着一碗菜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父亲说:“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这里“妈的”就变成“亲爱的”的意思了。


问题是,中国人全这样骂,却从来没有人去认真想想,这样的“国骂”背后,意味着什么,隐藏着什么,更不用说写成文章。在人们心目中,“他妈的”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是人们忽略之处,正是鲁迅深究之处;人们避之不及,鲁迅却偏要大说特说,要“论”。“论”什么呢?一论国骂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国民心理;二论造成这种国民心理的社会原因。于是,鲁迅就做了国骂“始于何代”的考证。这样的考证,也是非鲁迅莫为的,现在的学者是不屑于做,也想不到要做的。但鲁迅做了,而且得出了很有意思的结论。


他发现,“国骂”从古就有,但“他妈的”作为国骂,却始于晋代。因为晋代是讲门第、讲出身的。人的地位、价值不取决于你的主观努力和才能,而取决于你的出身。出身大家族就可以当大官,这就是“倚仗祖宗,吃祖宗饭”,这样的遗风于今犹存: 过去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现在是“有个好爸爸,走遍天下都不怕”。仗势欺人,就是仗着父母、祖宗的势力欺负人。当一个人他出身寒门,受到仗势欺人的人的欺负时,他心中充满了怨气,想反抗,又不敢反抗,怎么办?就走一条“曲线反抗”的道路: 你不是靠着父母吃祖宗饭吗?那我就骂“他妈的”,好像这一骂就出气了,心理就平衡了: 这是典型的阿Q心理。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反抗,但却是靠骂脏话来泄愤,骂一个“他妈的”就心满意足了,就忘记一切屈辱,还是眼睛一闭,天下太平了。鲁迅说,这是卑劣的反抗。


你们看,鲁迅对人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国骂”看得多细,多深,他看出了内情:一个是中国无所不在的等级制度,一个就是中国人一切倚仗祖宗、不思反抗、自欺欺人的国民性。而且鲁迅说:“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国骂’。”不知道同学们对鲁迅这样鞭辟入里的分析,有什么感觉?至少以后再说“他妈的”,就会考虑考虑,有所反省和警戒吧?鲁迅这双“看夜的眼睛”实在太厉害了,他把我们社会制度的毛病,国民心理的弱点,都看透了。


再看一篇《晨凉满记》,这是分析张献忠杀人心理的。大家知道,中国农民起义领袖中,最喜欢杀人的就是张献忠。他到处杀人,见人就杀,不需要任何理由。鲁迅说,他就像为艺术而艺术一样,为杀人而杀人。很多人都把张献忠杀人归结为他性格的凶残;鲁迅却不满足于这样的肤浅之论,而要深究其内在的心理动因。于是他发现,张献忠刚开始和李自成争天下的时候,并不随意杀人: 有一天他当了皇帝,人都杀光了怎么办?只有到了竞争失败,不可能当皇帝的时候,他怀有一种失败的报复心理,就开始乱杀人: 反正将来天下不是我的,人都杀光了才好。——鲁迅就这样揭示了一种普遍的隐蔽的社会心理: 一个人或一个国家处在没落的地位的时候,它会有一种疯狂的报复心理。鲁迅说有些书香门第,当家族败落的时候,他会将原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字画在一怒之下全都烧毁: 这就是一种失败者的心理。了解这一点,有助于我们认识一些社会现象: 当你看到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在疯狂报复和破坏的时候,你就要想到,他们看起来很强势,内心却是虚弱的,实际上已经败落了。


但这些隐蔽的心理,都是人们(特别是当事人)不去想、不敢想,更不说出来,不愿说、不便说、不敢说的。鲁迅却一语道破,就让人很尴尬,很不舒服,于是说鲁迅“毒”,有一双“毒眼”——实际就是“看夜的眼睛”,更有一支“毒笔”——不过是写出了被着意隐蔽的黑暗的真相与内情。


换一个角度看


鲁迅还有一类文章,所讨论的问题,别人已经议论过,而且讲得也很有道理,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是鲁迅却另换一个角度看,就有了新发现,就说出了别人说不出来的话,即所谓“别有一番见解”。


我们来读这篇《〈杀错了人〉异议》。当时有个记者曹聚仁,写了篇文章批评袁世凯杀错了人,说他不该杀革命者,尤其不应该杀年轻的革命者。他的观点很有意思: 你要杀,就杀中年人、老年人,别杀年轻人。这是五四时期流行的进化论思潮,认为年轻人比老年人更有用,老年人应该为年轻人作牺牲。当时有位著名学者钱玄同就说过: 人到四十该枪毙。当时的人寿命一般六十多,到四十就活得差不多了。此时鲁迅已是年过四十,为避嫌疑,就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什么了。他主要是对曹聚仁认为袁世凯不该杀错革命者的观点,提出异议。鲁迅说,你根本不懂袁世凯。袁世凯他本来就是反对革命的,他要杀革命者,包括年轻的革命者,在他的立场上是理所当然的。他杀革命者不过是露出本相。问题是年轻的革命者(恐怕也包括曹聚仁)对袁世凯有幻想,觉得袁世凯会同情革命,因此就放弃了对他的警惕。现在他露出本相,不但不进行反思,反而惊呼其杀错了人,这真是糊涂得可以。鲁迅因此说:“中国革命的闹成这模样,并不是因为他们‘杀错了人’,倒是因为我们看错了人。”——这样的“异议”,就不局限于对袁世凯杀革命者的谴责,而是从中总结出应该吸取的历史教训,这样换一个角度看,就深刻得多了。


正面文章反面看


鲁迅说:“我的习性不大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常有“疑心”。这一疑心,就有了一个了不得的发现。在《推背图》这篇杂文里,他提出了一个中国人“想”“说”“做”分裂的问题:“有明说要做,其实不做的;有明说不做,其实要做的;有明说做这样,其实做那样的;有其实自己要这么做,倒说别人要这么做的;有一声不响,而其实倒做了的。然而也有说这样,竟这样的。难就在这地方。”


为什么会这样?由此而引发了对中国国民性的反思。鲁迅说,中国是一个会做戏的民族,所谓“剧场小天地,天地大剧场”。为什么要做戏?就因为中国人没有真正的信仰,有迷信,有狂信,但就没有坚信。中国人很少“信而从”,更多的是“怕而利用”。“利用”就是“演戏”。所以中国人是“做戏的虚无党”。


“做戏的虚无党”是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这就影响到中国人的语言表达方式。于是,鲁迅又有了一个概括: 中国是一个“文字游戏国”。全世界没有一种语言像中国汉语这样具有灵活性,富有弹性。同样一件事情换一个说法就是另一个样子。比如说全世界都有失业的现象,但是中国不叫“失业”,叫“待业”,仿佛一叫“待业”就有希望“就业”了,内心的不满、焦虑就自然减缓了,这就有了“心理慰藉”的功能。这样的弹性语言,就最容易造成“说什么”与“想什么”“做什么”分离。也就是说,中国的语言是独立于人的思想和实际生活之外的。一般来说,语言是思想的反映,但在中国语言不受思想制约;一般来说,语言要变成行动,影响于实际生活,但在中国语言可以和实际生活不发生任何关系。说中国是“文字游戏国”,就是因为在中国,语言不是用来表达思想,也不准备实行,完全是为了游戏,为了宣传,说说、玩玩而已,这就是“话一句耳”。鲁迅说,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看到某个人,头头是道,冠冕堂皇地大说一气,你如果真的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你就是一头“笨牛”。如果你不但相信,还要按着他说的去做,那你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最可怕的是,大家都知道是胡说八道,谁都不相信,其实说话的人自己也未必相信。但是大家(说话的人,听话的人)都做出一副相信的样子。这就是说,明知语言的虚伪性,还要维护这种虚伪性。因为已经形成了游戏规则。如果有一个人把话说穿,指出说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他就是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个孩子,就会群起而攻之,轻则说你幼稚、不懂事、扫兴,重则视你为公敌,把你灭了。因为你破坏了游戏规则,大家玩不下去了,就不能容你。


面对这样的文字游戏国里的做戏虚无党,无所不在的宣传和做戏,我们怎么办?

鲁迅教给我们的办法,是“正面文章反面看”。他说,这是中国所谓的“推背图”的思维方式: 从反面来推测未来或现在的事情。


用这样的方法,去看报纸上的文章,有时会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鲁迅举了一个例子。当时(1933年),中国正面临日本军队入侵的危险,中日关系相当紧张。国民党政府的态度自然就成为一个关键。这时候,报上登了几条消息:“××军在××血战,杀敌××××人。”“××谈话: 决不与日本直接交涉,仍然不改初衷,抵抗到底。”“芳泽(按: 日本外务大臣)来华,据云系私人事件。”——这些“正面”消息,如果“反面看”,“可就太骇人了”: 原来××军并未反抗;日本当局正在派人来华招降;中国政府也有意“与日本直接交涉”,放弃“抵抗”。但这恰恰是事情的真相。


用这样的方法去读报纸上的宣传文字,确实可以看出许多被着意遮蔽的东西。鲁迅还谈到这样的经验:“人必有所缺,这才想起他所需。”鲁迅举了一个例子:“我们平时,是决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头,或一个肚子,应该加以优待的,然而一旦头痛肚泻,这才记起了他们,并且大有休息要紧,饮食小心的议论”,听到这样的议论,不但绝不可因此认定他是一个“卫生家”,却要从反面看,认定他平常是不讲卫生的。鲁迅因此写了一篇绝妙的杂文: 《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鲁迅断定孔夫子有胃病,根据就在《论语》里一句话,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是因为有了胃病,才会想到要吃精细一点,健康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吃,哪里会有“食不厌精”一说?这当然是开玩笑,但有它的深刻之处。这确实提供了一种看文章与报纸的方法。特别是那些“瞒和骗”的宣传,是可以从他宣传什么,反过来看出实际生活里缺什么的。比如,如果一个时期,报纸上突然大讲特讲某个地区如何稳定团结,就可以大体断定那个地方的稳定团结出了问题。但鲁迅又提醒说,善于瞒和骗的报纸宣传,也不会处处说谎话,它也要夹杂着真实的记载,真真假假混在一起,才有欺骗性。因此,也不能处处都“正面文章反面看”,那也是会把自己搞糊涂的。如何把握,就得靠各人的社会经验、智慧和判断力了。


鲁迅自己则依据这样的“正面文章反面看”的思维方法,对他所生活的纵横捭阖的现实政治和变化莫测的险恶人心,做出了许多极为犀利的判断。例如——自称盗贼的无须防,得其反倒是好人;自称正人君子的必须防,得其反则是盗贼。(《小杂感》)一,自称“铁血”“侠魂”“古狂”“怪侠”“亚雄”之类的不看。


二,自称“鲽栖”“鸳精”“芳侬”“花怜”“秋瘦”“春愁”之类的又不看。


三,自命为“一分子”,自谦为“小百姓”,自鄙为“一笑”之类的又不看。


四,自号为“愤世生”“厌世主人”“救世居士”之类的又不看。(《名字》)鲁迅的这些话,就像是对当下中国社会的一个警示: 这些自作正人君子状、自作狂态怪状、自作多情、自作谦虚状、自作救世姿态的人,现在是越来越多了,打开书籍、报刊、网站,几乎比比皆是。这是我们非用“看夜的眼睛”认真辨别不可的。


几乎无事的悲剧与喜剧


这也是鲁迅的一大发现:“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鲁迅还说:“中国现在的事,即使如实描写,在别国的人们,或将来的好中国的人们看来,也都会觉得grotesk(按: 德语,古怪、荒诞之意)。”从人们见怪不怪的日常生活现象的背后,去发现和揭示“几乎无事的悲剧与喜剧”,这也需要有“看夜的眼睛”。


比如说吧,走到大街上,随处可以看见人们在挤着,推着,撞着,爬着,踢着,冲着……报纸上也经常报道由此引发的各种社会新闻。但人们似乎也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是鲁迅却要引导我们仔细地看,而且要深深地想。这一看,一想,就穿透到更深层面,发现了内在的荒诞和残酷。这些街头小景里的社会现象,就成了某种社会痼疾的象征。于是就产生了《推》《“推”的余谈》《踢》《爬和撞》《冲》,以及《现代史》《“抄靶子”》《“揩油”》这两组鲁迅杂文。在我看来,这都是最典型的“鲁迅杂文”,很值得细细琢磨。在下一个问题的分析里,我们将对其中的两篇《推》和《现代史》做文本细读,这里就不多说了。


谁也不注意的,几乎无事的街头小景,在鲁迅“看夜的眼睛”的烛照下,都显露出内含的大问题、大悲剧和大喜剧。鲁迅也因此改变了我们的“看”。我们每天走在大街上,看到各种街头小景,过去都熟视无睹,不加留意。现在,是不是可以用鲁迅教给我们的“看夜的眼睛”,重新去看一看,想一想?相信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思考,看出、写出许多“几乎无事的悲剧与喜剧”。


鲁迅还告诉我们,如何从报纸的文章里,读出其中的“滑稽味”。这里有一篇《“滑稽”例解》。鲁迅说:“在中国要寻求滑稽,不可看所谓滑稽文,倒要看所谓正经事,但必须想一想。这些名文是俯拾即是的,譬如报章上正正经经的题目,什么‘中日交涉渐入佳境’呀,‘中国到那里去’呀,就都是的,咀嚼起来,真如橄榄一样,很有些回味。”这里的关键自然是去不去想,我们因为懒于观察与思考,失去了许多读报(或看网上文章)的乐趣。很多文章的滑稽之处,不是一眼就看得出来,你细细体会,就会会心一笑。看起来最不好笑的地方,其实最可笑。就拿鲁迅举的这个小小的例子来说吧。当时报纸上有一条花边新闻,提到某个文人没什么才华,但是他当了有钱人的女婿,就在文坛上暴得大名。于是,就有人写文章嘲笑这个富女婿,说他“登龙有术”。又有人写文章为富女婿辩护,开口就说:“狐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自己娶不到富妻子,于是对于一切有富岳家的人发生了妒嫉,妒嫉的结果是攻击。”我们可以感到这样的反攻有些滑稽,但似乎说不清楚;我们看看鲁迅怎么说:“这也不能想一下。一想‘的结果’,便分明是这位作者在表明他知道‘富妻子’的味道是甜的了。”——我们读到这里,再想一想,是不能不失声一笑的。


鲁迅还举了一个例子。那是《论语》杂志上选登的一篇“冠冕堂皇的公文”——四川营山县长禁穿长衫令(按: 近年也有禁止中学生留长发的校规):“须知衣服蔽体已足,何必前拖后曳,消耗布匹?且国势衰弱,……顾念时艰,后患何堪设想?”——真像鲁迅说的,这本身就是一幅漫画,只要稍稍想一想,就会忍俊不禁的。


但鲁迅仍然认为,这或许过于奇诡。在他看来,“滑稽却不如平淡,惟其平淡,也就更加滑稽”。因此,他说:“在这一标准上,我推选‘甜葡萄’说。”


读了鲁迅的《“滑稽”例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尝试着在读报刊和网上文章时,多想一想,也许可以从中品尝出许多“滑稽味”,特别是“平淡中的滑稽”,岂不快哉!



《和钱理群一起阅读鲁迅》钱理群 著 中华书局 2015年7月


|选|读|


论“他妈的!”


鲁迅


无论是谁,只要在中国过活,便总得常听到“他妈的”或其相类的口头禅。我想: 这话的分布,大概就跟着中国人足迹之所至罢;使用的遍数,怕也未必比客气的“您好呀”会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说,牡丹是中国的“国花”,那么,这就可以算是中国的“国骂”了。


我生长于浙江之东,就是西滢先生之所谓“某籍”。那地方通行的“国骂”却颇简单: 专一以“妈”为限,决不牵涉余人。后来稍游各地,才始惊异于国骂之博大而精微: 上溯祖宗,旁连姊妹,下递子孙,普及同性,真是“犹河汉而无极也”。而且,不特用于人,也以施之兽。前年,曾见一辆煤车的只轮陷入很深的辙迹里,车夫便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车的骡子道:“你姊姊的!你姊姊的!”


别的国度里怎样,我不知道。单知道诺威人Hamsun有一本小说叫《饥饿》,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但我并不见这一类话。Gorky所写的小说中多无赖汉,就我所看过的而言,也没有这骂法。惟独Artzybashev在《工人绥惠略夫》里,却使无抵抗主义者亚拉借夫骂了一句“你妈的”。但其时他已经决计为爱而牺牲了,使我们也失却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气。这骂的翻译,在中国原极容易的,别国却似乎为难,德文译本作“我使用过你的妈”,日文译本作“你的妈是我的母狗”。这实在太费解,——由我的眼光看起来。


那么,俄国也有这类骂法的了,但因为究竟没有中国似的精博,所以光荣还得归到这边来。好在这究竟又并非什么大光荣,所以他们大约未必抗议;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国的阔人,名人,高人,也不至于骇死的。但是,虽在中国,说的也独有所谓“下等人”,例如“车夫”之类,至于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士大夫”之类,则决不出之于口,更何况笔之于书。“予生也晚”,赶不上周朝,未为大夫,也没有做士,本可以放笔直干的,然而终于改头换面,从“国骂”上削去一个动词和一个名词,又改对称为第三人称者,恐怕还因为到底未曾拉车,因而也就不免“有点贵族气味”之故。那用途,既然只限于一部分,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国骂”了;但也不然,阔人所赏识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尝以为“花之富贵者也”?


这“他妈的”的由来以及始于何代,我也不明白。经史上所见骂人的话,无非是“役夫”,“奴”,“死公”;较厉害的,有“老狗”,“貉子”;更厉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赘阉遗丑”罢了!还没见过什么“妈的”怎样,虽然也许是士大夫讳而不录。但《广弘明集》(七)记北魏邢子才“以为妇人不可保。谓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变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则颇有可以推见消息的地方。


晋朝已经是大重门第,重到过度了;华胄世业,子弟便易于得官;即使是一个酒囊饭袋,也还是不失为清品。北方疆土虽失于拓跋氏,士人却更其发狂似的讲究阀阅,区别等第,守护极严。庶民中纵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并。至于大姓,实不过承祖宗余荫,以旧业骄人,空腹高心,当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护符,被压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将他们的祖宗当作仇敌。邢子才的话虽然说不定是否出于愤激,但对于躲在门第下的男女,却确是一个致命的重伤。势位声气,本来仅靠了“祖宗”这惟一的护符而存,“祖宗”倘一被毁,便什么都倒败了。这是倚赖“余荫”的必得的果报。


同一的意思,但没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于“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妈的!”


要攻击高门大族的坚固的旧堡垒,却去瞄准他的血统,在战略上,真可谓奇谲的了。最先发明这一句“他妈的”的人物,确要算一个天才,——然而是一个卑劣的天才。

唐以后,自夸族望的风气渐渐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该从此有些难定了,但偏还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进“上等”去。刘时中的曲子里说:“堪笑这没见识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顽劣。江湖伴侣,旋将表德官名相体呼,声音多厮称,字样不寻俗。听我一个个细数: 粜米的唤子良;卖肉的呼仲甫……开张卖饭的呼君宝;磨面登罗底叫德夫: 何足云乎?!”(《乐府新编阳春白雪》三)这就是那时的暴发户的丑态。


“下等人”还未暴发之先,自然大抵有许多“他妈的”在嘴上,但一遇机会,偶窃一位,略识几字,便即文雅起来: 雅号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谱也修了,还要寻一个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从此化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辈一样,言行都很温文尔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聪明的,早已看穿了这鬼把戏,所以又有俗谚,说:“口上仁义礼智,心里男盗女娼!”他们是很明白的。


于是他们反抗了,曰:“他妈的!”


但人们不能蔑弃扫荡人我的余泽和旧荫,而硬要去做别人的祖宗,无论如何,总是卑劣的事。有时,也或加暴力于所谓“他妈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机,而不是造运会,所以无论如何,也还是卑劣的事。


中国人至今还有无数“等”,还是依赖门第,还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远有无声的或有声的“国骂”。就是“他妈的”,围绕在上下和四旁,而且这还须在太平的时候。


但偶尔也有例外的用法: 或表惊异,或表感服。我曾在家乡看见乡农父子一同午饭,儿子指一碗菜向他父亲说:“这不坏,妈的你尝尝看!”那父亲回答道:“我不要吃。妈的你吃去罢!”则简直已经醇化为现在时行的“我的亲爱的”的意思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九日。(《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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