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的小说集《出轨》时，最先触动我的，是他对细节的描摩。
不少作家都用路线展开一个城市环境，比如马尔克斯、帕慕克、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用一个人物所走之地，一项项地讲，这条街，那条街，有些什么店。这是一种非常华丽铺张的镜头，呈现一座城市的样子。
特雷弗也用这种线路之法，但却很简短，效果似乎更准确，容易让读者代入。
▲爱尔兰作家威廉·特雷弗
比如《贾斯蒂娜的牧师》中，有一段这样写道：
“贾斯蒂娜慢慢悠悠地走着，打量着路边橱窗里的东西。赫西尔零食店里陈列着听装的糖果，这些罐子后面放着一排大玻璃瓶，瓶子里什锦糖果装得半满，有做成娃娃形状的胶冻软糖和牛眼形圆糖，软馅夹心的水果糖，还有太妃糖。梅里克店里有新到的服装，橱窗一周前才刚刚更新过；克伦利铺子里卖的是肉；南顿店里全是陶瓷器皿和炖锅之类的。麦克格拉汉店里的干货上都积了一层轻微的灰尘，细小的尘埃落在巴里牌袋装泡茶上，也落在鸡肉火腿肉末罐头和比斯托酱料的广告画上。斯卡利太太的蔬菜店外，放着的卷心菜已经不新鲜了，胡萝卜叶子边缘的绿色也显出了一丝枯黄。”
就这一小段，作家就交待了这个小城的街道。跟前面说的那几位作家太不相同了。这里面的内容，既是因为主人公，弱智少女，她眼中的世界，她关注的容易是这些细节，糖果、衣服、菜、灰尘，同时，作家的这种写法，充满主观视角的细节的世界，更容易引起读者的联想和代入。在阅读中，我不时惊叹，这些怎么能出自一个男作家的笔下，他如何有这么细腻的体察。
描述细节时，哪些遮蔽哪些凸显，特雷弗的选择和其他作家很不相同。
特别像马尔克斯，就像是一个王，他给读者什么就是什么，他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他是非常自信强大圆满的。他散发他的热能，展现他的画卷就行了。
但特雷弗的写作，时时想着读者，想着如何调动读者。就这个短篇来说，开头讲述女孩怎么在教堂帮忙，怎么在街上走着，牧师有点心忧。读了好半天，作家才揭示谜底，女孩智力有问题。
这种悬念设置与解开，跟前面所述作家完全不同。
如果说，马尔克斯像上帝，特雷弗就像魔鬼了。他用诱惑之法。
悬念，是特雷弗的诱惑之法的核心武器。
还是拿马尔克斯对比吧。他强大，小说的推进就是故事本身的推进。故事是在发展中，迷住读者的。读者在阅读中，是在追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特雷弗相反，他知道答案，他开始只讲谜面，即那些让读者疑惑的表面现象。读者相当于在问，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什么情况。然后，他才揭开答案。
这种悬念，有一点像推理悬疑小说爱用的设置。
跟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也完全不同。
海明威的冰山，是他只讲述海上面的那部分，读者通过这露出水面的这一小部分，想像那隐藏在水下的，更大的峥嵘世界。那隐藏的内容，海明威是不从文字上直接讲述的。是需要读者自己靠智力和经验，探索出真相。
特雷弗则用谜底来做为线索，引诱读者一步步追下去。《坐对死人》在后半部分揭示谜底：艾迷莉刚刚死去的老公多年来一直只是利用和欺压她。《传统》里小男生的寒鸦死亡案的谜底：曾经的美人，失意的女工，总是故意惹出些事情。《在外一晚》开始两个人紧张忐忑又略显神秘的约会，按普通的逻辑，后面的发展要不是激情洋溢，就是失望而归，但特雷弗不肯这么简单，他还追加了一个真相：男方的交往愿望，本是想蹭车，见蹭车不成，就蹭一顿霸王餐。
《格来利斯的遗产》，也是作者提出谜面，在叙述中，作者又慢慢解开。
他的短篇《孤独》，虽然未见得是他最好的小说，但悬念设置，却是比别的小说更为典型和繁复。
小说开始，是通过七岁小女孩讲述她看到的世界，她要对刚刚归来的父亲隐藏一个秘密。这是第一重悬念。
随着讲述展开，我们明白了，那个秘密，原来是她母亲出轨。至此，读者明白了此事，仆人也明白了此事，唯独父亲蒙在鼓里。父亲如果知道了真相，会怎么办？这是第二重悬念。
家里举行盛大派对。母亲的情人醉醺醺地上楼梯。忽然就摔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第三重悬念。
小说接下来是女孩正在过17岁的生日。接下来，是35年后的生日。但早不是在伦敦的那栋房子里。女主人公的自述，让读者明白，他们一家三口，从她七岁那年起，就离开了英国，一直在欧洲各地旅行，一直住酒店，她再没上过学，父母陪伴她、教育她。
但为什么这家人会选择这种怪异的生活方式，这又是一重悬念。
叙述又从女主人公53岁展开。她父母故去，她发现母亲和老仆人的通信联系，她明白了，这些年，母亲一直在付钱给当年的仆人，为他们选择的沉默付费。
但隐藏的秘密是什么，作者仍不肯明确揭示，仍设置一个悬念。
年老的女主人公仍从一个酒店到一个酒店。没人愿听她讲述。她熟悉的人只有酒店的工作人员。终于，她遇到一位男士，她在餐厅里向他讲述了她家人的秘密：在七岁时的那个派对上，是她把那人推下了楼梯。客人只想撇清干系，仆人选择了沉默。父母为了保护她，彻底改变了生活，年复一年地，在各地“旅游”。
揭示这个主要的悬念时，作者最后还揭示一个小的悬念，这位聆听秘密的男士，是女主人公幻想出来的。
但悬念过多是有问题的。当讲述重心放在如何吸引读者，讲述的内容就会被局限，呈现的世界就不够开阔。这篇小说费了很大的力气来讲述，但读完之后，会觉得内容比较单薄。所以，特雷弗的另一些短篇，就比这篇《孤独》要好。比如《圣像》。虽然也设置悬念，但故事的主体却是明确发展的两条线索。夫妻经济陷入困局，两人各自去找解决办法。丈夫找到曾经帮助过他的一位老夫人。由此展开，老夫人曾经为当地教堂艺术改革努力，多番奔走，发掘并资助了男主人公。但这番努力最终没有成功，现在自己也陷入困顿之中。妻子想出的办法，是把未出生的孩子给人，同时换来一些金钱。这个小说，篇幅不长，但展现的世界是丰富的，僵化的正在失势的教会、保守的小城市、艰难的艺术天才……
对比他自己的小说，就能发现，特雷弗这种“诱惑之法”，的确能增强小说对读者的吸引力，但如果使用过多，又会简化要内涵。如何使用才能恰如其分，这对很多作家都是一个难题。
▲《出轨》，威廉·特雷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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