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在三鹰玉川上水
1948年6月13日，作家太宰治在玉川上水与情人山崎富荣自杀身亡，结束了他39年的短暂人生。关于太宰治，与他的文学，后世诸多评论与研究。在文学艺术上几乎被奉至神坛、生活为人上却受到诸多批判的太宰治，就像是一个模糊的谜题，可以猜，但难以知道答案。而太宰治死后，他身边友人是如何反应，亦十分值得了解。也许可以从最贴近太宰治的友人，看到他生活中最原本的状态，性情中最直接的表达，思想上最真实的迷惘，或是文学里最原始的意愿。
“人质”与“信任”
檀一雄《<奔跑吧梅洛斯>与热海事件》
檀一雄（1912～1976），被称为“最后的无赖派作家”。与太宰治私交甚好，被人称作太宰治的“小跟班”，甚至曾被太宰治邀请一起自杀。檀一雄是文坛屈指可数的料理达人，相关著作有《檀式料理》等，造诣之深可见一斑。由于受经常调动工作的父亲影响颇深，“缺乏回家的本能”，一生都过着放浪形骸的日子。
檀一雄，与太宰治私交甚好。他与太宰治的“热海事件”常被说成是太宰治创作《奔跑吧梅洛斯》的原因。
太宰治与檀一雄两人曾在热海欠下债务，最后檀一雄作为“人质”留在居酒屋的大叔家里，而太宰治去东京找菊池宽借钱，结果期限已过太宰治仍未归来，檀一雄只得尴尬地被“押送”过去寻找太宰治。这个故事，常被说成太宰治创作《奔跑吧梅洛斯》的内因，檀一雄自己也在悼念太宰治的文章——《<奔跑吧梅洛斯>与热海事件》中，提到了这一往事。
檀一雄、太宰治、山岸外史、小馆善四郎
「所谓的艺术作品的产生，都来源于艺术家经年累月的生活积淀，满藏在心底的复杂情感，最终成为作品的源泉。不过，很多时候也并不是这样。对于《奔跑吧梅洛斯》这部作品，是否与我与太宰治之间的“热海事件”有关，我也绝不敢妄加揣测或盲目断定，但每次读到这部作品，都会回忆起那段往事来。想到那段时间忍耐着的太宰治，他那种似乎在祈祷着的苦恼的表情。
那是昭和11年的年末。
是非常寒冷的季节发生的事情。恐怕是太宰治借住碧云庄时候的事情吧。太宰治的前妻初代夫人来访我的住处。因为太宰治正在热海工作，希望我能去叫他回来。
那时候，太宰治的兄长每月分三次寄来三十日元。可能也没有三十日元，但是二十八九日元总是有的。
很快我就知道了太宰治在热海的住处。
太宰治非常高兴，拿到三十日元之后，邀请我一起去吃天妇罗。在袖浦通道的前面，断崖上的一家天妇罗店。路上女郎一条街的酒家的大叔也出来揽客，太宰治就花掉了十几日元，几乎是他拿到的钱的一半了。
那之后就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了。在那些店里流连忘返，睁开眼之后继续在醉倒了的店里喝酒。一天又一天这样过去。
有天早上，太宰治说要去菊池宽那里借些钱回来，他看起来非常难过，就离开了热海。我心里也不知道这事情可行与否，不过除了等待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到底是等了五天，还是十天，我也记不清楚了。我甚至是处在被软禁的状态。这时候如果我只是欠着自己汽车的钱，肯定就逃跑了。
但是，连这个都做不到，只能被酒家的大叔带着，去井伏家里。那屈辱的瞬间，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奔跑吧梅洛斯》中，梅洛斯为了与朋友的约定，历尽艰辛守住了约定，赶回刑场。但是现实里，太宰治某种程度上“背弃”了他与檀一雄的信义。但是檀一雄却是了解太宰治的，他懂得太宰治所说的，“让人等待”的那个人的悲伤与无奈。
「可我看到太宰治的时候，他正在与井伏鳟二下棋，我当时大概是生气地斥责了他，除此之外也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时候，太宰治哭丧着脸说：“等待的那个人很难熬，让人等待的那个，也很难熬啊。”这句让我心里的怨气烟消云散的话，至今依然在耳边回荡着。」
记忆中的日常琐事
丰岛与志雄《与太宰治的一天》
丰岛与志雄（1890～1955），日本的小说家、翻译家、佛文学者、儿童文学者。太宰治晚年时期十分尊敬丰岛与志雄，曾在山崎富荣的陪伴下多次造访丰岛府上，两人把酒言欢。丰岛也十分喜欢太宰治，两人的密切交往一直持续到太宰治去世。丰岛在太宰治的葬礼上担任葬仪委员长。
太宰治晚年十分敬重的作家丰岛与志雄，在他眼里太宰治是一个“佯装快乐”的人。
太宰治离世之后，丰岛与志雄写下了《与太宰治的一天》，回忆了极为家常的某一日，与太宰治的交往。琐碎又不失趣味的生活细节中，可以读出一些太宰治性格的特点，以及丰岛与志雄眼中的太宰治其人，与山崎富荣的关系等等。文学作品中写尽抑郁颓废的太宰治，在丰岛与志雄眼里，竟然是会“佯装快乐”的人，而且对一些礼尚往来的事情也颇为在意。
「今天我是来发牢骚的，请听我的牢骚吧。太宰治这样说道。
他还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不对呀，他不是会说这样的话的人。而是那种不管心里有多少烦恼，人前都佯装快乐的个性。
本来，太宰治很喜欢请别人吃饭，很不喜欢别人请自己吃饭。是因为在大家庭里长大的原因吧。——已经同本家断绝关系，作品也还没有卖出去，穷困潦倒的时候，更觉得被人请客吃饭，是很屈辱的事情了吧。」
文中还着重描写了两个人一起做“鸡肉”的情节，丰岛与志雄本想捉弄太宰治，未想到太宰治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最后两个人都束手无策。这里看到的太宰治，又是有血有肉的平凡人模样了。
「奇怪的是，对鸡肉这道菜，太宰治的反应。很久以前太宰治来的时候，我试着当着他的面做过鸡肉料理。那是一只很奇怪的鸡，分不出公母，也就是说，没办法摘除子宫或者睾丸，看起来很可笑。本来觉得这么血腥的东西，太宰治应该会很讨厌，意外的是他竟然很有兴趣，最后甚至自己拿刀处理起满是血的鸡来。这一次，我既想知道太宰治如此淡然的原因，也想要弥补上次想吓一吓他却失败的事情。于是找来一整只鸡，放在餐桌上用漂亮的手法把它切开了。但是这只鸡体内，有一颗刚要生出来的蛋，蛋壳还是软乎乎的，那一刻我和太宰治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太宰治的一生，从不缺少女人与爱情，可他似乎称不上多么幸福，反而一直在质疑与挣扎。不过在丰岛与志雄眼里，无论境况如何，有山崎富荣作伴，对与太宰治来说，也都是一件幸事了。
「暂时，太宰治在大家的护送下回去了。背上背着看起来很沉重的士兵靴，样子很精神，从背后看却觉得出其中的疲惫。或者，与其说疲惫，不如说是忧郁。
在那之后，我与太宰治的再见，是与他的遗体。——死亡对他来说，是一场旅行吧。而在这次旅行中，又有山崎陪伴左右，想到这里我反而觉得高兴了。」
感性追思与理性解读
折口信夫《水中之友》
折口信夫（1887～1953），日本的民俗学者、国文学者、国语学者，以释迢空为号的诗人、歌人。他的研究被统称为“折口学”，奠定了民俗学的基础。1902、1903年两度自杀未遂，曾出版小说《亡灵书》，表达了较为极端的生死观念，最终因胃癌离世。
折口信夫眼里的太宰治是痛苦的，他借悼念太宰治的《水中之友》探讨了文学与人的关系。
折口信夫写下《水中之友》纪念太宰治，开篇是大段的诗歌独白，尽是对友人的怀念与不舍，却又充满理解与敬意。
「无论什么时候，都缄默不言的朋友。是这样年轻的一个人。甚至没有好好地说一次话。
年轻的朋友，在年轻的时候离开，留下了如梦一般的作品，去世了。只有这才是英年早逝的人才有的美好吧。上了年纪的我，心里十分感慨。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他便死去了，这次真的是遥远而安静的人了，这次真的是，再不需要说什么话了。给我一点模糊的光亮吧，让我的眼眶温热。」
文学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文学的创作又出于何种目的，一直是众说纷纭难以定论，而针对于太宰治的文学创作，折口信夫也有着“为了生活追求”这一说法。
描写异常的性格与欲望，并不是太宰治作品的全部。只是市面上出版的作品选集，都有着类似的倾向，才会给读者造成这样的错觉。太宰治的创作过程中，无疑是有着可爱的一面，折口信夫希望出版社在编辑出版太宰治作品集的时候，至少加入《竹青》这样的作品。
「从作为文学家的生活的角度来看太宰治，总觉得作品中的生活，与世间的生活，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因为只是极度相信自己所拥有的生活，就会追求属于自己的文学。也就是说，笔是为了生活追求而存在的。太宰治也就是这样，越来越深陷于这样的情绪里。而我认为自己认识到这一点还是有些晚的。从刊载在《新潮》杂志上的《斜阳》可以看出，太宰治是多么痛苦。以现实为基础，进行艺术的虚构加工。要说是虚构，特别是有所误解的作品，也可以说文学是先出现的。简单来说，就是文学的意义所在吧。」
天才之死与友人之伤
坂口安吾《不良少年与基督教》
坂口安吾（1906～1955），“无赖派”代表作家。1946年发表了文艺评论《堕落论》，指出：“为了活下去，必须堕落。”他所谓的“堕落”，指的是人要恢复本来面目，要以最原始的自我姿态，面对后续的人生。同年，发表小说《白痴》，并一跃成为日本战后文学中“无赖派”的旗手。战后，作品多在年轻人中引起强烈共鸣。
坂口安吾本身，就是“无赖派”的代表作家，所以在太宰治自杀的问题上，当时的记者都急于了解他的态度与看法，因此在第一时间赶去采访的时候，产生了一些“误会”。
《不良少年与基督》
「我是最早知道太宰治去世的消息的。还没有在报纸登出的时候，有《新潮》的记者来采访我。我就把手上正在写的东西停了下来。凭直觉便可以知道，报纸杂志对太宰治的死一定多有非议。因此我也不太想对此多说什么，也把这个想法传达给了来访的记者，写东西写到一半，就离开家了。这就是错误的根源。
因为记者们发现我写了一半的东西的日期，比报纸登出新闻的时间要早，都觉得奇怪。认为太宰治的自杀是编造的谎言，而我将这两个人藏了起来。
一开始，我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还活着呢。但是，到了河边，发现那些痕迹，才确定他真的是已经不在了。这是没办法伪造的。记者也根据我的推测确认了这件事情。
记者的错觉如果是对的，那就好了。把太宰治隐藏起来一年，让他好好生活，记者和世上有良知的人也许都会生气吧，偶尔也是有这样的事情的。比起真正的自杀，假的自杀来恶作剧，我想对太宰治文学更有好处吧。」
坂口安吾在太宰治之死的问题上，同意布伦登（英国诗人、评论家）的看法，太宰治不光是精神上的压力，也是身体因病痛长期折磨，难以自持，最后走向死亡的。同时，对于“生”和“死”，他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其中亦体现了深深的惋惜之情。
「与日本的文学家们有所不同，布伦登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他认为，仅仅是因为忧郁症就死亡的文学家很少，可能太宰治患有肺病，因为太过虚弱，所以才熬不住的。借此可以推测，芥川龙之介也是如此，他在中国感染梅毒，这令贵族姿态的芥川精神上十分恐惧。
在太宰治和芥川龙之介本身的苦恼之上，又多加了肺病和梅毒的压力，病毒入侵身体的慢性的消耗下，自己也没有知觉，最后压力积聚的过大，然后选择了死亡。我想他的虚弱才是选择自杀的真正原因。」
虽然坂口安吾认为太宰治是在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之下决意自杀的，但是他依旧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生是比死更加艰难更加需要勇气的事情。
「活着，是最重要的事。可偏偏这简单的话，又最难以理解。其实也不是懂与不懂的问题，生，或者死，是没有人可以说清楚的。况且，选择死亡的话，只需要从人间消失，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多么简单的行为。可试着生存，试着去解决问题，就要一直战斗下去。无论何时，都可以选择死亡，所以不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了，任何时候都可以做的事，还是，不要做了。」
本文节选自《知日·太宰治：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特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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