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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贝托·艾柯:为何清单无限好?

那些画家经由胪列以达到一种“无限”的视觉效果:画面的框架被突破了,画中的事物向外延伸,进入观者的想象空间;虽然书籍的作者明明知道,笔下所写的是一份“无限的清单”,读者未必有耐心细细看完,但他依然要用近乎绘画的方式一一写下事物的名字。


文 | 云也退


Vivi
的小茶铺开了好几年了,到搬家的那个晚上,仍然只有 8 平米不到。我应约前去帮忙——其实是参观,到得晚了,Vivi 早已叫好了一辆两人高的绿色大卡车。


这里可以立足的空间不超过 4 平米,两个人隔桌对坐,其他空间,抬头低头几乎无一处不是物:从各地背回的罐装茶叶、茶饼、琳琅满目的茶具,用山葫芦做的挂件,纯装饰用的小纸伞,批发来的纸灯笼,几块钱一幅的小国画,小壶小碗小盆小碟小瓷缸小木雕占得满满当当。从晚上 7 点多开始搬,一直到朗月当空,小小的茶铺就像一顶魔术师的礼帽,搬场工人一趟一趟地从里面端出东西。区区一个容膝之地,竟然藏下了能装满一辆大卡车的东西。Vivi 站在茶铺和卡车之间指挥着,我真没想到,她原来统领着一个如此庞大的藏品帝国。


有一位当代艺术家,叫宋冬,给她母亲的藏品举办了一个巡回展览,这些物品构成了一位普通中国母亲的一生:肥皂、瓶盖、搪瓷碗、餐盒、电视、鸟笼、手表、高压锅、石磨、餐具、土玩具、水桶、盆、箱子在艺术史家巫鸿为这件作品编著的《物尽其用》一书中,你能看到一具壮观的屋架子下面壮观地摆满生活什物,它们容纳了主人的所有努力与梦想,以及一个事实:生活本身就具有震撼力。


但是,就这个展览,宋冬本人说过一句有峰回路转之效果的话。他说,他萌发办展的念头,主要目的并非展示一万多件物品背后的母亲,表现她平凡的能干、沉默的骄傲,等等——恰恰相反,他想让母亲从她给自己制造的物的囚笼里解放出来。宋冬想说的是,物的增加、堆积、储存,本身是一种日益增大的压力,会变成压在主人背上的负担。那么 Vivi 呢?她的小茶铺塞满了一辆大卡车,月已当空,她依然毫无倦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收藏,好像很希望看到那两个猿猴一样身手敏捷的搬家工人永远不要停止往返运动。


巨量的物让人心生畏惧。来到一个像卢浮宫这样的博物馆,你不但感到自己在人类成就面前的渺小,而且,你无法与这种渺小和睦相处。起初,你一头扎进去,在求知欲的驱使下仔细读那些展品标识,半小时、一小时后,假如你不是专业人士,一定会加入走马观花的人群,甚至故意忽略掉一些地方不看,想摆脱《庄子》里那句名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的阴影。


四面墙壁之间的空间总是有限的,当你想到博物馆的藏品还在不断增长,一间图书馆每年要吸纳成千上万种新书,当你在检察院的档案库里看到那么多封存的卷宗,而且知道同一时间,就在常规的办事部门里,还有那么多一线员工在装订新的案卷,你又会作何感想?


宋冬所说的囚笼感,本质上就是指有形的物的无限堆积对人的束缚;Vivi 其实也有此感觉,搬家之后她很快另起炉灶,放下了一直没有起色的茶生意,去开服装店。不管是对囤积居奇的富翁还是对收藏破烂的苦命妈妈而言,物的束缚力可能差不多。然而事情还有另外一面:翁贝托·艾柯在《无限的清单》里写道,虽然在形而下的世界里,人会恐惧无限带来的压力,但人可以开辟一个形而上的美学世界,在其中向往、追求无限。从希腊人到现代社会,一件事物的偶有属性都是无限的。


这是一本大尺幅的画册,艾柯交待了编著的来由:卢浮宫邀他挑选一个主题筹办一系列会议和活动,我毫不犹豫,提出清单(也包括目录、枚举)这个主题。博学的艾老早就打通了美学的各个领域,便企图去染指有限 vs 无限这一接近探索之终极的主题,具体来说,他考察了绘画、诗歌、小说、雕塑和其他艺术形式中的胪列,想说明艺术家们是怎样开列事物的清单,以及为何这样做。他说,古今清单的开山原型,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的船名表。荷马胪列了出征特洛伊的希腊人将士及其战船的情况,一一细述其来历,似乎能配得上这支雄壮阵容的华丽外观的,只有一望无边的华丽辞藻。


胪列,枚举,有连贯的,有破碎的,有类属统一的,有错杂混乱的,有秩序井然的,有颠三倒四的,有文字的,更有视觉的不出意外,希罗尼穆斯·博斯、勃鲁盖尔等人惊世骇俗的怪诞画作,阿尔钦博尔多那件繁花似锦的《春》,克里姆特的《阿黛尔·布洛赫-鲍尔》,马格里特的超现实主义作品《戈尔康德》,这些巨作都榜上有名。它们显示了经由胪列达到无限的视觉效果:画面的框架被突破了,画中的事物向外延伸,进入观者的想象空间。


与之形成呼应的,是那些著名文学作品里的片段:《尤利西斯》、《浮士德》、《巨人传》、《九三年》、《看不见的城市》我至少还能想到那些以写静物为能的法国新小说派的作家们。胪列并不一定以一连串用逗号区分的名词或名词短语的形式出现,胪列的目的也并不是显示博学。作者明明知道,笔下所写的是一份无限的清单,读者未必有耐心细细看完,但他依然要用近乎绘画的方式,一一写下事物的名字。


还有很多无限落在了这本书有限的容积之外。艾柯着手编写,本身就是一种以有限探无限的做法:这位全世界最有名的书迷,坐拥全世界数一数二的私人书城,看过成百上千的博物馆,从而撷出书中林林总总的人、作品和画面。这让我想到人类知识的扩张,总是采用窥一斑而见全豹的形式,好比动物学家和植物学家,总是从几个特别熟悉、常见的物种入手研究,来衡量、比对、推测那些罕见物种的情况。


唯一的办法是让清单无限延长,才能无限地接近无限。因为延长就意味着将更多的确定的要素加入进来,帮助我们对那些未知的、不确定的东西展开尽量靠谱的想象。古生物学家为何能想象出连像样的化石都不存在的古老物种,还能画出它们的样子?就是因为人拥有可从已知推导未知的头脑,可以还原出早已灭绝的动物,来填补生态链里的空位。虽然是自然科学,但在我看来,研究古生物,本质上也是在制作艾柯所说的诗性清单,和文学艺术殊途同归。


其实,天文地理、物理化学,这些学科在深入到无限之域时,莫不产生诗性的味道来——苍蝇的复眼,花蕊的形状,银河系星图诗性清单对应的是实用清单,也就是电话簿、一张表单、一份签到名册、一个仓库的库存目录,图书馆、档案馆的整套卡片,博物馆登记在册的藏品图集等等,它们的目的是纯属实用性的,亦即它们指涉外在世界的物事,指出那些物事的名称,胪列出来,以供利用


艾柯引用贝尔克纳普的话说,实用清单也可以无限延伸:从事实上来说,电话簿的确可能一年比一年厚,就像我拿着拟好的采购清单,途中可能把单子变长。那么,为什么要有诗性清单呢?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没有能力枚举我们无力控制、命名的事物,荷马的点船录指涉的并非真实世界里的对象,而是他的史诗世界里的对象


过去读过一个不知从哪里演化来的智慧故事,恰能说明艺术在遥指无限方面的威力。某君主刁难一位名画家,要他在有限的画布上绘出千军万马。画家画了一座雄伟的城池,城门内外烟尘滚滚,城门口突出两排骑兵,兵容整严,刀戈旗幡历历可见,用气象来表示城内尚有大队人马即将出征。君主为之赞叹,给了画家一笔厚赏。


意大利诗人莱奥帕尔迪写过一首著名的小诗,题目就叫《无限》。我坐在山冈上,篱笆遮住目光,使我难以望尽遥远的地平线,但我仍然眺望无限的空间,在一片寂静中感到无比深沉的安宁我于是想起了永恒/同那逝去的季节/生气盎然的岁月,它的乐音/我的思绪就这样/沉落在这无穷无尽的天宇/在这无限的海洋中沉没/该是多么甜蜜。莱奥帕尔迪表述的也是同样的涵义:那些看不见的、没有边界、只能凭借想象去捕捉的东西,才最让人神怡心旷。

《无限的清单》

[意大利]翁贝托·艾柯编著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3 年 10 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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