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背后是冰冷：《诗》

虽然我写了很多的垃圾片和cult片。但我归根到底最爱看的还是艺术片。

今天和大家推荐一个名气不大，但非常值得看一遍的韩国艺术电影《诗》，这部片子蕴含太多冰冷与痛苦，其中的几处情节让我窒息，可以说这部片是我去年感触最深的电影之一。

开场镜头

诗，一开头，画面沉浸在淡蓝色中，平静地山和水互相映衬，三个小孩子在河边挖着田螺或螃蟹，笑着、嘀咕着，在这首田园诗的远处，一具年轻女尸顺着柔腻的水流荡了过来，一切依旧那么寂静，角落里孕育死亡。这是诗给我的第一感觉，也是诗里面一直贯穿的感觉，美好的背后是冰冷，让人喘不过气。

六十多岁的女主角，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美人，正如她自己所说一个微笑就能俘获许多男人。年老的美女，生活很不富裕，需要靠照料一个瘫痪的老头子来挣点零碎的生活费，尽管如此，她依然打扮的在外人眼里看来很时尚，不是为了几句他者的称赞和自我的虚荣，而是有的人生来就是向往美，追求整洁、得体、精致，这是一种无声的自重和自制，默默的履行人存在的应有尊严，与财富和地位无关（我爱这样的女性）。

衰老

老是佛经所阐八苦之一，衰老就是机体的衰退，脚步迟缓、精力颓然；一切你所熟知的东西在你的记忆与现实中异化、颓败、消失；你一切所拥有的东西被不可抗拒的盘力量剥走。肉体的衰老，意味着丑陋和死亡在你身上用刀刻字，吸走你的血肉，你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不可闭眼。衰老的光顾带来对死亡不可不可抑制的恐惧，朝为青丝女，夕为白发妪，当女主角回顾起来，这一切变得太快。年老让女主角患上了老年痴呆，她开始健忘，先是会忘记名词，接着会慢慢忘记动词，最终夺走她脑子里的一切记忆，丧失记忆的人丢失了存在的证明，成了一个在冷漠目光下注视下的行尸走肉，唯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期待就是死亡。

丧失记忆是死亡来临的前奏，女主角手拿钱包却一直在低头翻找、女主角忘记了长途汽车怎么说，在他人的提醒下她才记起，只好尴尬的自嘲，面对不可避免的衰老和死亡，只能接受，在他人面前自嘲，独处时呆坐。在某一刻，这种压抑、痛苦、恐惧汇聚在一起，爆发出来——女主角在诗歌课上回忆她的难忘的时刻，那是她还是个小女孩时的一个场景：阳台上挂着红色的窗帘，阳光从没被遮掩的空隙穿进来，大她七岁的姐姐在这光线中，半边脸匿在阴影中半边浸在柔和的光中，向她招呼着：“美子，美子快到这来”，边说边拍着手，虽然她还很小，但已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姐姐是最爱她的人，于是女主角蹒跚的向姐姐走去，倾尽她幼小的全力去拥抱爱、驱散孤独和恐惧。说着说着，年老的女主角止不住的抽泣，时间就是这么一点点把你的灵魂消磨掉，你越发清晰的念念不忘那些细小的往事，镀上金色的光，因为你已经越发的知道人是游离浮散的原子，短暂的偶合和无边的孤寂，尤其在你年老的时刻，力量慢慢的被吞噬，灯光一点点暗淡，黑暗与恐惧是紧贴你在耳边吹气的朋友。

孤独的女主角

衰老的一端系着孤独。女儿离婚了，在釜山工作，女主角与外孙一起生活。外孙十六岁左右，除了花钱和吃喝这种维系生存的基础话题外，是断没什么和女主角可交流的。在外孙的眼里，外婆是个单向度的人，本应如此年老，本应在厨房里沉默做饭，本应就这么唠叨麻烦，外婆就是年老、有血亲关系、能给我做饭、但特别啰嗦等要素的集合，是一个不可避免存在的符号，是一个注定的关系，而不是一个人。外孙是女主角单调的年老生活中最常接触的人，在片子中女主角与外孙最多的场景就是相聚饭桌，这一刻是这两个原子最亲密的时刻，因为外婆切实的用饭供养了那个小王八蛋，提供了外孙维系生命的资料，但可悲的是祖孙的感情仅止步于这种物的维系，无更深层的感情交流，我们看到外孙虽然在这最亲近外婆的时刻依然更愿意讲自己投注在不远处电视里的娱乐节目，在嘈杂无聊的电视声中应付几下外婆的关心，小小的屋子里弥散生冷的气息。女主角知道自己得了健忘症，需要运动来抑制病情，拉来外孙打羽毛球，依旧是应付和说走就走留下的孤单球拍。禁锢在家中时，女主角的形象很压抑，千万万个外孙头脑里的外婆之一，走出家门时，女主角变成了一个年老的漫游者，无目的走在弥散状态中的世界，还是想寻求摆脱孤独，寻找美是忘记孤独的方法，所以女主角重拾少年时的爱好，去学诗。

美与隔离

毫无疑问，女主角尽管六十多岁了，仍旧保持着向往美的心，依旧很纯粹，没有在她这个岁数上理所应当表现出的暮气沉沉的世故。诗歌课的老师告诉她仔细观察生活的每个细节来收集诗的灵感：她坐在家中凝视一只苹果，然后削皮吃掉；她静坐在树下仰望，阳光和树叶缝隙组成万花筒；她蹲在路边看野花，天然美好的颜色。

每一次的审美，女主角都全情的投入之中，尽管她不能在那个小本子上写下点什么，但依然体会到了难以名状的宁静与喜悦，透露出柔和安详的表情，如叔本华所说：人们只有在审美的沉思时逃离痛苦（无所不在的意志）。这种逃离是刹那的，每当女主角沉浸在审美情思中时，总会突然接到难以接受的事实——孙子性侵犯女孩、自己患上老年痴呆……现世的干涩、丑恶总是无预兆的席卷而来，轻易破坏女主角人造的宁静之花，审美只存在于丑恶、坚硬的现实夹缝中，现实的运转是一种强权，你不得不忍受、驯服并建立亲密的关系。

写诗，才能缓解女主角的孤独

审美需要在宁静中伫立思索，在隔离状态中观察世界。在李沧东的这部片子里人的状态都处于隔离的状态，整体呈现出孤寂的气息。如在诗歌课上，每个学员讲述自己的故事，一个中年男人讲述在狭小的合租房混居22年后，搬入独属自己的稍大房间时，自在的躺在地板，这一刻感觉世界是属于他的，感到难以名状的孤独感了吗？片中运用了大量镜头表现了女主角的隔离状态，如在酒馆密谋一幕中，五个家长坐在屋子里，女主角疏离在屋外，他们隔着一层玻璃，处于不同的世界，无法交流。女主角参加诗歌朗诵会，总是沉默的坐在一角，不参加讨论。回顾起来，女主角在这部片子极少说话，说的最多的是关于审美的话，这一刻她的表情是最开心荡漾的，剩下的是孤立隔绝的状态。对的，追求审美像是一种奢侈行为，与不可抗拒的权力相疏离，这是否就意味着注定的隔离状态呢?但在这种隔离的审美中，女主角恢复了生命的活力，就像她自己在k歌房里载歌载舞，活力无限，当外人介入时一切又返回了干涩、拘束的状态。我现在愈加相信人和人之间极难真正交流，没耐心、没匹配的条件、没机缘，但大家都混杂在一起，嘻嘻哈哈，无聊的话题是大家仅有的共通之处，没有这些低级无聊的话题，世界寂静了。对，在人群之中的自我不得不对不可抗拒的权力保持礼貌、默契的态度，从属于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保持隔离状态是对自我异化的一种排斥，审美就是一种隔离。

当你老了，孤独不期而至

女主角像一根草，风吹过来压弯了她，但自身的天然生长欲望要求她在风的间隙力求挺拔。审美是一种对权力的不顺从，油然发自心底的挑战。得知外孙性侵犯女孩并造成其自杀的事实后，女主角惊栗的浑身微微颤抖、昏天黑地，当其他的家长都在热烈讨论如何用最经济、最实际的方法来摆平这码子丑闻，让他们的孩子脱离惩罚时，女主角一言不发，走出饭馆，蹲在路边欣赏野花，隔着玻璃窗户看她的众家长们认为这是一个怪怪的、没心没肺的老太太，其实她只是想平复一下恶心、想呕吐的感觉，用审美抵抗黑暗的侵袭。当得知自己患上老年痴呆时，女主角出神的盯着窗边的一盆红花，用审美短暂逃离命运的悲哀。还有一次，沮丧的女主角走到冷清的河边，这里是那个女孩自杀的地方，她向下遥望，一阵冷风吹飞了她的帽子，女主角坐在河边冰凉的石头上，环顾萧瑟的四周，打看她的小本子，等待诗的灵感能降临在上面，降临在上面的却是一串串雨点，迅捷的落在白纸上，蔓延开，贪婪的侵占每一份领地，这个镜头是片子里最残酷的镜头之一，象征着女主角愈加的力量衰弱，她崩溃了，已经无法再抵抗或逃避，审美是脆弱的，当力量丧失后女主角极其的痛苦、茫然，像游魂一样在雨中瑟瑟发抖，像行尸走肉一样走向那瘫痪老头子的家，完成性交易。

性、丑陋、罪

我始终认为，女性是更懂审美的，因为她们更细腻、更优雅、更有耐心。审美是脆弱的，女性也是脆弱的，男性更多的是被性欲驱动，太轻易破坏美好事物。如何能保护自己心爱的女性呢免于受男权世界的侵害呢？愈加确信爱与生命只有在权利的护翼下才能欢快的玩耍，我越是迷恋审美的崇高，越是重视权力的必需性，站在权力的山上才能保护情偶不受山下性欲催发的畜生们的侵犯。美的家园是要人造的，为爱的人建造花园，园外是心灵屈从于器官、欲望和冲动的压抑、扭曲的畜生们的领地，你的无能或疏忽会让丑恶、愚蠢一股脑涌进家园，毁了你的爱人与你的家园。

女主角脆弱的审美世界之外，就是这样一个充斥着男性性欲的世界。他的小外孙，在她看来是个胡子还没长出来的毛孩子，却伙同其他男孩子性侵犯一个女孩，按照一个家长的描述，开始时那个女孩子是愿意的，乃至是有些享受的，无耻至极的话。他们的肮脏性爱发生在学校里的偏僻实验室里，女主角找到了这间实验室，踮着脚吃力的向里探头，里面非常安静，但曾经发生过什么呢？六个男孩子，虽然还是孩子，但也是性发育完善的动物，呼吸间散发急促的性欲气息，急不可耐，粗暴残忍的占有欲，他们会对这个女孩作出怎样的恶行？这一平静的场景，隐藏着极不堪的信息量，从女主角那呆呆的眼神中，我们可以看出那种男性性欲的破坏力是怎样摧毁美好的女子们，这个场景让我很窒息。

即使是瘫痪的老逼头子，淫秽目光还在收集一切关于性的符号

还有那个瘫痪的老头子，生命的长度快走到头了，一切都需要他人的照料。当女主角帮助他洗澡时，老头子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器官——眼睛，上下瞟弄着女主角的身体，不可抑制的淫秽目光在收集一切关于性的符号，在他那衰老的头脑中竭尽全力的加工出一幅幅春宫画，他的眼睛就是他的性器官，他的嘴就是他的性器官，这个老头子在那一刻就是一个瘫痪了的性器官。当女主角关上门洗澡，为自己的痛苦抽泣时，这个老头子耗尽最后的生命余力趴在门边听水冲击女性肉体的声音，幻想着里面的裸体，嘴微微张开，丑陋至极。在公共领域中，老头子是个和善而有地位的老者，这是他外在的社会身份，骨子里是一个贪婪的裸体动物。这个老头子曾经拥有权力，是个会长，也有钱，钱和地位是维持他性需求的最后的春药，他服用伟哥，在女主角为他洗澡时表现出无礼的生理状态，死命的抓住女主角的胳膊，渴求在死前再做一次爱。性交是愚蠢、野蛮的男性们终身的追求，靠金钱和强权来诱惑，女主角为了拯救外孙，也出于绝望，来到了老头子身边。一方是满足欲望的狰狞与呻吟，一方是绝望的麻木，两个衰老的身体交缠在一起，共赴丑恶的性爱。这一幕是我最难以接受的一段内容，散发着腐烂的死亡气味和入骨的寒气，感觉像受了侵犯一样，难以容忍美好的事物被蹂躏的愤懑。

可悲的是，女主角的自我毁灭式的性交易满足了老头子的欲望，为的是因性欲犯下大祸外孙筹钱，目的和结果之间连接的是从年轻到临死亡男性疯狂不竭的性欲，这位优雅的女性就这样活在男子性欲的夹缝之间，成为他的祭品。在东亚的观念中，不洁的性爱意味着极丑陋和罪恶，肮脏的欲望通常带来的是毁灭与死亡，受害者往往是女人，因为男人是性欲的主动散发者，也是社会力量的绝对主导者，他们更多的是施害者，而女性是承受者。李沧东的这部片子也验证了这样的想法，两个经历不洁性爱的女子统统走向了死亡之路，如此绝望。

罪与赎罪

韩国是基督教国家，片子里藏着很深的基督教情节，又有点《罪与罚》的影子。女主角得知外孙的罪行后，异常的震惊与痛苦，她偷偷地跑到女孩的葬礼仪式上去默哀，并偷拿了一张女孩子的照片。女主角一直对外孙绝口不提他的罪行，当外孙去上学时，她发疯了的去外孙的房间寻找什么，简直歇斯底里，痛苦的抽泣，不知道什么魔鬼渗入了小外孙的心灵，让他犯下如此恶行。一晚，她再也忍受不住折磨了，跑进外孙的卧室，揪打着质问：“为什么，为什么……”，她瘦小的手死命抓住外孙紧紧捂住的被子，绝望的撕扯着，希望将外孙从罪恶中拉回啦，尽管这一切都无意义。女主角把偷回来的女孩子照片放在餐桌上，希望外孙有所悔过，外孙刚看到后迟疑了片刻，接着一如既往的沉默、吃饭、看电视、打游戏，女主角深深失望了。

其他的家长希望让女主角以一个可怜的外婆形象去和受害女孩的妈妈讨价还价，获取最大利益。见到女孩妈妈时，女主角谈了谈收成、天气和落下的杏子，尽是美的话题，她说不出口关于罪行的谈判，也无法以一个罪人外婆的身份直面受害者家属，而且她根本不认为花钱赔给女孩妈妈就是赎罪，这远远达不到。这就是为什么她之后看见受害者妈妈时落荒而逃。

但作为外婆，为了外孙，她还是想法子去筹赔偿金。她去卖淫，去勒索瘫痪老头子。对她来说她自己已经不洁，已经犯下了罪。为了赎罪，她还是将外孙的罪行告诉了警察，希望外孙能够得到教训改过自新，同时也是为了安抚死去女孩的灵魂。面对自己的罪行，她最后去试着体会死去女孩子的生活与心情，尝试着接收属于她的命运，在这一刻她才真正写出来了诗，也决定选择死亡，一切又都像片子里的水流，静静流淌。

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