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差多态乃是幸福之源。
这句多年前被王小波推广的罗素警句，用在《疯狂动物城》（Zootopia，也译“兽托邦”）中真是恰到好处。
反射弧超长的“闪电”树懒：
当之无愧的全片第一动物明星。这是第一次把呆萌和酷毙完美结合的动画形象。此君遥遥继承了中国相声里说话大喘气的无敌功夫，垄断了美国车管所（DMV），还会把妹和飙车，秒杀萌贱教主小黄人。
明亮耀眼的“夏奇”羊（羚羊）：
台译“志羚”实在是太有才了。因为这只夏奇羊正是“世界和平”的代言人，正如志林姐姐的口头禅“我爱世界和平”。
满脑袋头发和苍蝇的牦牛大师“犀利哥”：
这货推广瑜伽天体营，而且有超强大脑，过目不忘。
大个子：
这个小不点鼬鼠是地下社会的统治者，以“教父”维克多.柯里昂的姿态出场前，人人都以为最后那只北极熊就是他。
爱吃甜甜圈的豹子：
兽托邦里警察局的前台先生。爱玩和夏奇羊一起跳舞的游戏。
狮子市长：
君主时代的《狮子王》里，狮子是草原的帝王；共和时代的“兽托邦”里，狮子是市长。狮子这种动物，大概基因里就是统治者。（《狮子王》也是迪士尼的出品哦，不过是卡曾伯格出走前的大作，《狮子王》和《疯狂动物城》的关系，值得另文专著。）
牛警察局长：
无意间致敬了《功夫熊猫》里的大反派盖（天煞）。
头顶一朵祥云的绵羊副市长：
这个看起来好nice的绵羊女士，受够了食草动物的弱势地位，其实是一个一心要黑食肉动物的大反派。
跟以上这些好有性格的动物比起来，男主和女主简直就是温馨的一对普通人了。
女主角是一只名叫朱迪的励志兔。
身为兔子，却想干被肉食动物们垄断的职业——警察。
男主角是一只名叫尼克的狐狸。
虽然也是食肉动物，却从来也没有享受过食肉动物的霸气，只能靠鸡贼天性生活在社会边缘。因为在动物界，狐狸也是狡猾的代名词。
除了这些，片子里到处是对各种种族的影射：
老虎、雪豹、狼，代表美国白人对黑人的普遍看法；
小白鼠，则代表孱弱、被漠视的亚裔，以及有色人种。
……
如果仔细解读，几乎每一种动物，都能从美国当下的社会中找到对应的群体。
也就是说，这部电影毫不隐晦地影射了美国当下多种族熔炉的社会状况。
而奇怪的是，这样一部直指种族问题的电影，却并没有引起族群之间的口诛笔伐，人人都从中找到了观影的乐趣：烂番茄99%的新鲜度，IMDB评分8.4杀入TOP250，直逼《肖申克的救赎》的顶级媒体100%好评，豆瓣9.4的高分……在在说明了，这样一部题材敏感的电影，创作者驾驭价值观能力之高，超乎想象。
这足以说明，这部试图探寻种族主义这一世界性难题的野心之作，确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种族和解功效。这种功效甚至超过一切现实控诉式的获奖作品，比如《撞车》。
这反过来也说明了：所谓的敏感题材禁忌，很多时候，恰恰扼杀了影视作品作为社会和解工具的强大效能。而题材禁忌，恰恰又是当下影视管理部门内容审查的杀手锏。就在前不久，我们还看到了一个史上最严的电视剧题材禁忌文件，包括同性恋、姐弟恋都被列入其中。这个文件随后被辟谣为一个行业协会的内部自律性公约。但是，这并不能排除长期以来题材禁忌思维对于影视创作干扰的惯性作用。而通过禁掉一个题材门类的方式来杜绝犯错，就好像通过堕胎来避免生出某种性别的婴儿一样荒唐可怕。
闲话少叙，让我们还是来看看，《疯狂动物城》驾驭种族这一敏感问题，到底都打了什么太极拳。
第一招：不同之美
也就是罗素反复论证过、王二反复强调过的“参差多态”。这是《疯狂动物城》的哲学基础。
《疯狂动物城》里的每一种动物，都有不同的毛病，比如兔子就爱种胡萝卜，狐狸就爱耍小聪明，狼就是爱嚎叫，牛就是很难沟通特别认死理，狮子就是喜欢虚荣掩饰问题，牦牛很脏，鼬鼠喜欢潜规则，而树懒……就是TMD“太……慢……了”……
但是制作者并没有试图去讨伐这些毛病，他们只是把这些毛病夸张地展现给大家看，而且为这些毛病附以特殊的美感。所以，每一个动物在“有病”之外，又都有独特的美，甚至他们的毛病就是他们的美。
最典型就是树懒“闪电”。当他把笑容慢动作分解在你面前的时候，你甚至都不忍心把罚款单扔到他脸上。
牦牛“犀利哥”整天头上被一群苍蝇围绕，但是他端坐打坐的样子还真是福至心灵的感觉，谁也不好意思煞风景地对着他的头发大喷杀虫剂。
男主狐狸尼克太狡猾了，每天从大象那里骗买巨型冰棍，转而加工成爪爪冰棍，卖给小动物们，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但是，等等，他欺骗的手段甚至都让你不得不欣赏呢。
……
所以，驾驭敏感题材的首要前提是，你要爱你的每一个角色，并真心欣赏他们的不同。
第二招：不同之痛
但是，形式上的欣赏，仅仅是社会认同的表面，达成社会和解的更深层解药还是在对不同种族痛苦的理解上。
狐狸的毛病是太狡猾，但是当狡猾成为他的万年标签时，作为一个狐狸，不管怀揣着多么远大的目标，最终也只能在有色眼光中成为一个标准的狡猾的狐狸，寂寞处感怀自己错位的人生。
鼬鼠的毛病是喜欢地下生活。但是，当身高尺寸成为衡量动物们伟岸程度的标尺时，鼬鼠们也只能通过建立地下王国来实现自己渴求伟岸的人生价值吧？
狮子老虎这种大型狩猎动物看起来够威风了吧？但是一回溯到他们肉食的基因，便带着从头到脚的罪恶感，“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而在文明时代，这种基因注定让他们每到午夜梦回时，发出深藏于内心的凄厉嚎叫。
……
而所有这些各式各样的源于不同兽性的痛苦，都要掩藏在共和与文明的衣着之下，连原本美丽的皮毛露出来都是对文明的冒犯。——这，又是动物城里所有动物的共同的痛苦了。
在这种对痛苦的理解之上，一种感同身受油然而生：我们所有的痛苦，不都是源于对文明的认同与追求吗？当我们认同了“不同之美”，同时也就意味着放弃了“相同之美”的执念，拥有了文明的立身之本，但是，这种认同同时意味着让渡一部分个体自由，如此便种下了克己复礼的午夜之痛。
事实上，“参差多态乃幸福之源”，罗素在《西方哲学史》里的这句话本是用于论述乌托邦的困境：
“可是必须承认，摩尔的乌托邦里的生活，正如大部分其他乌托邦里的生活，单调枯燥得受不了。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在乌托邦中几乎丝毫见不到。这点正是一切计划性社会体制的缺陷，空想的体制如此，现实的也一样。”
由此不难发现，片名所谓“兽托邦”，其实并非乌托邦，而是反乌托邦。
作为“理想社会”的代名词，“乌托邦”源于十六世纪英国学者托马斯·摩尔的同名著作。摩尔在书中虚构了一个拥有完美社会体制的小岛，不但废除私有制，而且实现了人人平等与自由，杜绝了现实社会中的贫困与罪恶。
乌托邦强调体制对幸福的绝对作用，但是，决定幸福的其实并不是体制，而是在某种体制下，人们的差异化与幸福感的有效平衡。一个优秀的体制，也就是促进人们的差异化与幸福感达到平衡的体制。反之，一个不良的体制，则不免令社会族群时时紧绷于差异化与幸福感撕逼的临界点，不得超脱。
这，正是《疯狂动物城》的野心叙事。
不可思议的是，它的宏大价值观叙事竟然在堪称全球最敏感的题材上达成了。有人说，这部动画片应该获明年的奥斯卡奖。要我说，它最应该获得的是——
诺贝尔和平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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