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拾信心，谨慎维护着对成人世界的热忱 | 诗刻

诗刻

第19期

从诗学交流和诗人成长的角度来看，新世纪最初的那十年可能仍然是现代汉诗发展最好的黄金十年，无数诗歌论坛的出现，各种诗学观念的交锋与碰撞，涌现出了许许多多面貌清晰、风格独特的新诗人，他们的成长和壮大后来成为汉诗走向繁荣与成熟的重要标志。

我大约在2002年前后接触论坛，主要在“或者”诗歌论坛活动，两年后与一帮同仁另起炉灶，创办了“平行”文学网。

也就是在这期间，我读到了一个ID名为“水晶钥匙”的诗人的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已经以“雪女”的笔名写诗多年，并发表过大量的作品。

网络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在匿名的同时能部分确保作品的真实力量，写得好的终究会脱颖而出，写不好的再怎么闹腾也不管用。

在我记忆中，那个时期的“水晶钥匙”总是隔段时间来论坛贴一些诗，沉静，从容，尽管也参与各种话题的讨论，但言辞温婉，鲜有激愤之语，而她的诗也显示出了一个成熟诗人对语言的良好驾驭能力，惟一让我感到不满足的是，这些作品在凸显个人面貌方面还有所欠缺，还不足以将她从恣意汪洋的诗歌洪流中托举出来。

2008年前后，我读到了雪女的《雪人》、《华丽的悲伤》和《四人房间》等一批诗，感觉到一个优秀的诗人已经慢慢向我们走来。尤其是我在读到了她的那首《乌镇百床馆》后，已经毫不犹豫地认定，这是一位具有语言杀伤力的诗人，尽管她掏刀子的动作并不麻利，甚至有些迟缓，而且她的神情也不具备杀手的冷艳和果决，但其紧握刀鞘的手没有丝毫犹豫。

“在曾经喜爱的松木床、桦木床或樟木床上，

她不断把自己放平，放低，直到

彻底放弃

模拟幸福表情，现出痛苦状。

闭上眼睛的样子，形同死去。

昏睡，生病，做爱，形同死去。

而她不屑于将这些卧具/称之为坟墓。”

（《乌镇白床馆》）

 

这首诗里面有一些惊心动魄的东西在慢慢溢出，从远处模糊的某个角落一直流淌到了我们的眼前，脚底，令人惊悚，更关键的是，整首诗的氛围是弥散的，在陈腐阴郁的气息中呼应着作者对待生活的态度。

在有了这样一首既能让读者眼前一亮，又让作者身心透亮的作品垫底之后，雪女的写作愈加从容清晰起来。她似乎终于找到了一条打开自我的通道，不再拘囿于患得患失的“诗意”小伎俩，或者，干脆说，她用一种合适的语调唱腔展现出了诗歌的抒情力量，而这种力在量正被一个叫“现代性”的家伙冲刷得几近失传。

 

“读经的牧师鼻音浊重，经文

几乎全从鼻腔涌出。

年轻母亲怀抱吃奶婴儿端坐门旁

听得渐入佳境

双重喂养

使孩子两眼清澈透明。

哈利路亚！我们赞美

从他细密的头发到他晃悠的小脚丫。

他望向谁，谁就送去笑脸。”

（《哈里路亚》）

这首带有歌咏性的诗是雪女旅欧归来后写就的一组作品之一，诗人将整个身心都置放在一种肃穆庄重的生命现场，从看见到唱出，从呢喃到咏叹，每一处细节都对应着高旷和辽远，充满了不由自主的感染力。倘若没有情感的链接纽带，写作者很容易陷入猎奇或走马观花的窠臼，但我们从雪女的处理这类题材的方式上看到，她已经浑然不觉地将自己投入到了神性的怀抱，而这种倾情投入却是在她长久思虑之后所达成的圆满。

在一首题为《初春》的诗中，雪女曾向我们展示过人世的薄凉：

“鸟鸣声有多么轻脆

无喉者就有多么寂静”

倘若我们把这首写于几年前的作品与《哈里路亚》比照，就能看到诗人最近几年心境的转变。事实上，每一个诚恳的写作者都有过这样一个不断自我修剪成型的过程，顺利完成这个过程惟一的法宝就是专注和耐心。雪女的写作有一条明晰的生长轨迹，就像她在《初春》中所感叹的那样：

“亲爱的，我转述这些身边的景物，

没有那一样不是悲凉丛生”

在承受悲凉的过程里，诗人并没有陷入自怨自艾的怀抱，相反，她将目光投向了人世间与她一样共荣共衰的对应物身上，如她在《蜘蛛》里写道的；

“由于孤独而悬垂的身躯，

用那么多腿支撑着，还是下坠。

一下下坠的中心，动摇了你

一部分的控制欲。

它丑陋的头部和羞怯的尾部

为了爱，分别顺应了引力”

被孤独感所造就，为孤独感所驱使，卑微的生命需要爱来彰显，而诗人就是那种能将爱意充分发掘和释放出来的人，就像雪女笔下的那位形同“困兽”的父亲，无论他多么癫狂，在面对“总是微笑不语”的母亲时，满是缺憾和窟窿的生活才具有了过下去的理由。

同样是在那组旅欧诗篇里，雪女向我们贡献出了另外一首经得起再三咀嚼的杰作：《无尽的长眠有如忍耐》。

“云雀清亮，乌鸦喑哑

新的一天它们各有表述。”

一种从宁静获得的饱满的力量充盈在这首诗的字里行间，每一个词都如碑文一般熨贴在大理石上。原来死亡也能这样流光溢彩，原来不堪的生活因为些许的温暖，也能够让我们重拾生活的信念，并让我们愿意继续“谨慎维护着对成人世界的热忱”。

这是一个真正成熟的诗人用语言造就的一种现实，它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平行共进，它并不遥远，只需要我们诚实地打开身心，感受生活的本来面目。

诗选

1

初春

细雨涤亮了窗外蒙尘的树叶。

树叶仿佛新生，又携带着

往日的苍青之色。

鸟鸣声有多么清脆，

无喉者就有多么寂静。

鸟儿抓住的那一段树枝，

因被实证而

轻颤不已。

万物萌动，不假思索。

体内不再发芽的人，

被他们的亲人抬到了山上。

满山的大雾呵，虚无缥缈的大雾，

却也能沉降到世间遮人眼目。

亲爱的，我转述这些身边景物，

没有哪一样不是悲凉丛生。

2

无尽的长眠有如忍耐

整个上午，罗马新教徒墓园中的三只猫

和我一样踯躅、伫立、蹑手蹑脚。

它们比我更轻、更轻地踩向

这片虚无之地，仿佛为我探路。

男人在睡觉。女人在睡觉。小孩在睡觉。

被雕的天使也垂敛了羽翼，引颈入梦。

这无尽的长眠呵，有如忍耐

清晨翻然醒来的万物。

云雀清亮，乌鸦喑哑，

新的一天它们各有表述。

鲜花开得哀而不伤，松树

覆于其上，高展静穆之姿。

我前来拜谒的诗人——济慈和雪莱

已化身为崭新的蕨类植物，随风摆动

3

哈利路亚

但见白色窗纱拂动。风从遥远天边

抵达这里。只为歇息。只为垂注。

读经的牧师鼻音浊重，经文

几乎全从鼻腔涌出。

年轻母亲怀抱吃奶婴儿端坐门旁

听得渐入佳境。双重喂养

使孩子两眼清澈透明。

哈利路亚！我们赞美

从他细密的头发到他晃悠的小脚丫。

他望向谁，谁就送去笑脸。

新生命给每一个人带来喜悦。

带来喜悦的还有爱的根植，忏悔

流下的泪水。当我们抬起头

望向上帝隐居的辽阔天空，

多么蔚蓝，多么慈悲。哈利路亚！

4

困兽

今天早晨，父亲挥起镰刀

大肆砍伐栅栏外的一排柏树。

我正在窗前浇花，抬头便看见

他这举止疯狂的一幕。

我阻止他，问他为何要这样？

他说它们挡住了他的视线。

 

此前，他坐在防滑瓷砖铺设的院子里。

每一块瓷砖的图案，拼接在一起

形成一个相同的大图案。

他坐在上面，仿佛被环环紧扣的奥秘吸附。

一排白色矮木栅栏外，

被削去头颅的柏树丛凭着下半身

仍在强劲地生长。

 

父亲在我的责备声中停下手，

转身与我无言对峙。

他闭着一张无力辩解的嘴，

却瞪着一双混浊挑衅的眼睛。

后来他屈服了，将手中那把

绿漆铁柄镰刀放回了工具箱。

 

这位当年抗美援朝的老兵，年轻时

经常当着母亲的面，说他差一点

娶了朝鲜女人，生活在另一个国度。

母亲总是微笑不语。

我们几个孩子一脸不屑地看着他，

像看一个陌生男人。

5

有所忆

由于遇见你，我部分地长大了。

但我从没和你说过一句话。

钻天杨在半空喧哗，无垠旷野

都随我陷入了沉寂。

冰冷的针管，二三种药片，

医治着我的疑难症。

隔壁病房的少年，再一次

违背了医生的嘱咐。

就在那年秋天，我重拾信心，

谨慎维护着对成人世界的热忱。

6

乌镇百床馆

她用半生时间消磨在床上，仅仅是
不让身体倒在其它地方。
当睡意来临，病痛与情爱
需要一张新床铺，
她选中了红木制作的。

漫长的岁月中，她不擅出双入对，
跟男人分居多于跟自己分居。
在曾经喜爱的松木床、桦木床或樟木床上，
她不断把自己放平，放低，直到
彻底放弃。模拟幸福表情，现出痛苦状。
闭上眼睛的样子，形同死去。
昏睡，生病，做爱，形同死去。
而她不屑于将这些卧具
称之为坟墓。
  
是否有一张床，让她
得到过安歇？中年以后，
她爱上了一丝不挂的裸睡，

并渴望缩小成婴儿。

本期主持人

张执浩

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现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执行主编。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撞身取暖》和《宽阔》，另著有长、中短篇小说集多部。作品曾入选200多种文集（年鉴），曾先后获得过中国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奖、十月年度诗歌奖，第1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金奖等奖项。

本期推荐诗人

雪女

雪女，上世纪60年代生于山东，现居合肥，写诗，旅行，摄影，编杂志，作品散见各类报刊及网络选本，出版有散文集《云窗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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