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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在自我最深处的幽暗部分根植自己” | 读书
“天寒地冻,裹紧毛毯,潜心读书

用毛笔练习写汉字

涂鸦几张山岳图

往外撒盐给鹿吃

用铁炉烘制咖啡蛋糕、饼干点心

花数小时外出捡拾柴火,捆紧背回而后劈柴。”

                             ---------加里·斯奈德 《山河无尽》


“Beat Generation”——“垮掉一代”,是一个过时的名词吗?它跟甲壳虫乐队、嬉皮士等等一起构建了1960年代的文化符号群,以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和金斯堡的《嚎叫》为尖峰,倘然它被人遗忘,乃是因为风靡久矣的“在路上”已成一种非常寻常的生活选择,不构成偶像式的激励了。

事实上,我眼里的凯鲁亚克形式大于内容,作品无甚高明,不过,最近读到加里·斯奈德《禅定荒野》和《山河无尽》,我明白“垮掉派”也完成了一场成功的续命。

加里·斯奈德也是“垮掉派”的一员,1930年出生。“垮掉派”的诸人,似乎要比其他文学流派更加团结,更乐于承认自己是一伙的,昔日斯奈德之成名,就是借力于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记》一书,在这本书里,凯鲁亚克按照斯奈德的形象,描绘了一个登山能手贾菲·赖德:


“他是‘达摩流浪者’的第一名,而且事实上,‘达摩流浪者’这个词儿就是他始创的。贾菲来自俄勒冈,自小与父母和姐姐住在东部森林的一间小木屋。他当过伐木工合农夫,热爱动物和印第安人的传说……后来,他又学了中文和日文,成了一名东方学家,并认识了‘达摩流浪者’中的佼佼者——中国和日本的禅师,与此同时……他对世界产业工人联盟那种老式的无政府主义,又有很深的认同。”

书中写,他俩认识的时候,贾菲背着登山包,下巴上蓄着一把小山羊胡,眼睛是绿色的,眼角上斜,很有东方人的味道——你拿斯奈德的照片来对照,没有半点差别。斯奈德本人就是登山健将,生于旧金山,长在西雅图,四肢短小有力,浑身野性。15岁起跋山涉水,20来岁在内华达山脉打猎、野营期间,他写出了人生第一批有价值的诗作,也是从那时起,斯奈德就在左耳上打了一个绿松石耳钉,一直戴到如今的暮年。

说起来他是诗人。1960年,由唐纳德·艾伦编选的一部诗集,《新美国诗1945—1960》,收入了美国最早一批后现代诗作,其中就有斯奈德的作品。后现代诗歌不讲格律韵脚,信马由缰,打开《山河无尽》,你翻“夜行第九十九号公路”一节,能看到这么几句:

前往旧金山,
没错,旧金山
是的,我们来自西雅图
甚至更遥远的北方
的确,我们在大山里干活
在春天
在秋日
      我始终行走在这九十九号公路上——

既是诗,也是自述,悠然见出“垮掉派”的味道:处处离不开“在路上”的感觉,而斯奈德走得比凯鲁亚克还远。身为旧金山人,他在五六十年代兴盛一时的“旧金山文艺复兴”期间却不在场:他越过太平洋,到日本京都去习禅修行了。

禅是他在东方获得的精神珍宝。“垮掉派”反资本主义秩序,但斯奈德却更渴望一种替代性信仰。他认为,在世界被分成东西两半的冷战时期,禅能够超越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工作—休闲、城市—乡村、白天—黑夜……等等种种武断的二分法,帮助那些有心的人,真正渴望摆脱羁绊获得自由的人,拥有第三种生活方式。

这是种怎样的体验?《山河无尽》,这部斯奈德1996年的长诗中如是说:

“天寒地冻,裹紧毛毯,潜心读书。
用毛笔练习写汉字
涂鸦几张山岳图
往外撒盐给鹿吃
用铁炉烘制咖啡蛋糕、饼干点心
花数小时外出捡拾柴火
捆紧背回而后劈柴。”

满篇大白话,没有“面朝大海”的拔高,不用任何文字技术来修饰自己做过的事,诗这个形式,好就好在带有一种凝练的表象,如果不给断行,而是连起来当散文读,你可能就会觉得略乏味了。在“京都纪实”一节中,他说他

“凌晨四点起床,前去拜谒长老。/疼痛的膝盖跪坐着,禅定静虑”。

类似这种经历,用寥寥几句带掉,确实是最合适的。 

修行、种地、跑步,都是最难写的个人经验,能写得跌宕起伏反而显得滑稽,显得动机不纯。

斯奈德的修禅,在对他那套不屑一顾的人看来也就是故弄玄虚。譬如,美国有一位很受尊敬的环保作家爱德华·阿贝,比斯奈德大三岁,两人拥有近乎一致的环境主义理念,同样憎厌工业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也都是卓有成就的旅行家和活动家,可在早年的一封信里,阿贝对斯奈德说,你的作品我都喜欢,“只是里边那些禅啊印度啊除外,那都是胡说八道。”

确实,《山河无尽》中提到印度神祗或禅修术语的段落完全不知所云,不信请读:

电火行空,头发噼里啪啦产生静电
山雷轰鸣,诉说着
既非真爱之语,亦非睿智之言;
但这危险异常:故汝心生畏惧。
        水之女神
轻盈曼妙,翩翩起舞
湿婆为之神魂颠倒
      ——山谷神灵/水神阿纳希塔,
          妙音天女萨拉斯瓦蒂,
天地万物玄牝之门
石英砂粒冲刷之水
……

写“后现代诗歌”的诗人,我想大概可以因为加注而多赚点稿费?反正我们只能借助中译者的注释和题解来了解他到底说些什么。不过,1990年出版的《禅定荒野》一书表明斯奈德完全能说人话,且说得优美、动人、深刻。这是一部深具个人风格的散文集,有着《瓦尔登湖》的烙印,用跳跃的步姿(空间挪移和时间闪回)来体验静态的环境,博物知识、环保常识、个人的生命记忆以及禅修生涯点滴星散其间,耐得住咀嚼。


斯奈德的禅修径直与环境主义、环保主义对接,让他跃到一个不一样的层次上。作为一种理念,环境(环保)主义常常沦为一套正确的废话,有理智的人不可能不支持环保,正如人人都会赞美大自然一样,而《禅定荒野》里的环保叙事却高出好几个档次。例如,很多环保者都会指出,与浩瀚的自然流变史相比,人类文明不过是沧海一粟,同样论说这一点,斯奈德的文字味道则截然不同:

“假若用时间来衡量,相比一具超越时代的野牛尸体,或沿育空平原蜿蜒流淌的河流所留下的痕迹,或古代北极地区与库范缪特人的传统联系在一起的大同主义,西方文化的历史是非常短暂的……今天,一种新的后人文主义者,正在考察地球上具有文化多样性的少数民族,体验其生活,并开始欣赏‘原始的东西’。”

感慨也是需要知识作基础的,你得知道所感慨对象的细分领域,不能还停留在“逝者如斯夫”的1.0版本上。斯奈德强调自然的教育功能,认为诗人、文化人必须掌握鸟兽虫鱼之学。在他眼里,环保不是说说而已的事,你必须具备高阶文化,懂得环境是什么,环境与人究竟是何样的关系——你必须以自然为中心,向自然学习。

他首倡了一个概念,叫“后人文主义”(posthumanism)。是什么意思呢?人文主义(humanism)是人类的思想创造,但它强化了人与自然的对立,而现在,我们必须认清一点:“大自然与自我及文化是密不可分的”。我们人类不仅不能脱离自然,还要把更重要、更中心的位置还给自然,我们要认识到学校里没教给我们的一个道理:“我们是其它物种的亲族”


如此,我们才能成为“一群没有特权意识的独特人类”。简言之,“人文主义”是一切以人至上,而“后人文主义”则要求人主动放弃自己的至尊地位,它加重显示的是义务和行动的概念:信守诺言,履行义务,投入行动,认知界限。它告诉我们,如今的社会与自然是分离的,人活着,但不知根在何处,为此我们需要行动起来,重新“植根”。

Roots established——“植根”,是斯奈德另一个反复重申的概念,它的精神,可以在那些尚存的少数民族身上看到,像《阿凡达》、《霍比特人》之类的电影,已经很多次展示过自然中的人类(土著人)共同体是个什么样子了,哪怕只是幻想之物。不过斯奈德不是要每个人都亲身回到有形的荒野。读他的书,你一定会注意到此人语言学修养深厚,他认为沉思语言就是一种“植根”,因为一个词的语源最为接近它所由之的客观事物。

《山河无尽》里,他写到过英语“blue”“flame”“sky”的词源,《禅定荒野》里信手拈来“cultivation”的词源——“till”(耕种)和“wheel about”(轮转)之意,“大致指远离自然过程的一种活动”。语言是这么一种东西,它同样“深植于自然,但它们的枝枝叶叶却遍布全世界。”

如此一来,自然与人类文化就不是对立,而是一体的了……且慢,这个观点不也是老生常谈么?所谓“万物有灵”,“天人合一”,不就是说的这个意思?

这些概念同样太正确,正确得贫乏,正确得词穷,正确得空洞。加里·斯奈德的书里没有便宜的正确,他要的是《禅定荒野》(The Practice of The Wild)书名中的Practice——实践。通过禅修经验,他得以把行动坐卧、饮食起居的每一时刻都变成了“实践”,或“工作”(work),而爱德华·阿贝当初就没能理解禅修的这一层意思,以为那纯属唬人。《禅定荒野》是在阿贝去世(1989年)一年后出版的,在书中,斯奈德展示了他富有禅意的自然观,特别是,他像一个高明的坐禅者那样胸有丘壑,能把静态的知识写出波澜起伏的动感:

“我们如同小孩一样通过步行和想象来了解一个地方,了解如何构思空间关系。地点和空间尺度,必须以我们的身体及其能力来衡量。‘一英里’最初是罗马人队一千步的量度标准。但乘汽车和乘飞机旅行,我们却不易感知空间距离。要知道,横跨龟岛(指北美大陆,这是一个来自印第安人语言的称谓),需要每天用稳定、舒适的步伐走上一整天,连续走六个月,才能大致了解这段距离……”

这里面既有来自书本的文化,又含有“青山常运步”的激励。他就这样把环保主义变成了一种人与自然、知识与“野蛮”两不废的理念:他的“荒野”主张丝毫没有贬抑人类文明的意思,“文明人需要读书……书本就是我们的祖辈”——要向书本学习,一如向语言学习,向自然学习。


1970年代环保主义兴起,此间人士就把斯奈德作品看作极重要的思想资源,把他本人从“垮掉派”的外衣里剥出来,作为一个精神楷模。他的文字慷慨有力,让读者领会到,尊敬和深入自然,与荒野为邻,和拥有高级文化、与知识为伴是同等动人、也是互为一体的实践。但实际上,这种风格也是慢慢修来的,早年的斯奈德也经历过纯愤怒的时期,那时他的诗集,比如《神话与文本》,大篇幅感叹伐木行为和城市化进程对荒野的破坏。

而你再看《山河无尽》,就很“冲淡”,很“洗尽铅华”——都以白描的方式反映客观存在的元素、事物和人类活动,间或,就仿佛先一张张亮出手中的牌,然后把刚刚亮过的牌一字摊开那样,来一句简洁的总结(如“覆盖大地”一节的末句“我们和我们的东西覆盖着大地”)。

作为“垮掉一代”之人的斯奈德,也曾一面声色严峻地描绘罪恶的工业化,一面愤世嫉俗地警告那些企图逃离现实、寻找自己的“瓦尔登湖”的美国人说,在美国你逃无可逃,没有一片乡土可供你躺下,也没有一个纯粹安静的林间空地,“森林业务不过是指跟某公司签一笔大的原木单子”。

但到《禅定荒野》时,那个“北美印地安人的耶利米”(指专事哀悼消失的土著文化的人)的形象不见了,生气沛然地述说,如今已有多少人走上了“再植根”之路:establish前还要加个re。“那一小群来自工业社会的人,”他写道,“掉头回到地(land)上,回到‘地点’(place)。”

根的概念在西方相当有市场,因为西方人最能体会,与土地的分离导致身份和文化记忆的丧失。根是马丁·海德格尔哲学最重要的问题意识之一,也是T.S.艾略特《荒原》的内核。斯奈德的意思是,如果land不再(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不是?),那么place总是可以回去的,哪怕它只是一个记忆里的东西,就像《山河无尽》里的那些地名一样。

所以,找不到瓦尔登湖,也没有关系了,《禅定荒野》的序言里,有一句话把植根的义务撒给了每个读者,每个不能像他一样从冰原到禅寺自由来往、四海为家(为此他换过四个太太)的人:“我们必须在自我最深处的幽暗部分根植自己。”这种格言,换一个人说就是伪深刻,但出现在斯奈德的书里,早晚读到,你都会怦然心动的。

(美)加里·斯奈德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5月版。
(美)加里·斯奈德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5月版。




 云也退


自由书评人 
托尼·朱特《责任的重负》、E·萨义德《开端》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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