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地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
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在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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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张枣：一个可以媲美海子的天才诗人
文 / 左秦
诗人，有自觉的和不自觉的之分，有的诗人写作，纯粹为了抒发情感，或者说，附庸风雅，所以写作，其实就像磕瓜子，关键在于磕，不在于瓜子，所以写出来的东西，有一点磕磕绊绊的。自觉的诗人，一定不会单单为了抒情而写作，也不会即时性写作，他们的创作，都是依托着语言，神性和创造。诗歌，在他们手里，首先是工艺品，然后才是艺术品，所以自觉练习技巧非常重要，有着工匠精神，非常重要。自觉的诗人，理应是想成为大诗人的，所谓大诗人，非名声也，而是对诗歌有着大影响的诗人。而这种自觉的大诗人，就有张枣。
张枣，“究竟那是什么人？”，张枣，在诗歌中，跟着才华“一同结网”，这张网是双重语调的，是传统和西方的实实在在的高度融合。一个将意境和意象高度融合，将诡辩和修辞高度融合的天才诗人。是浸泡在西方孤独月光中的，一个看起来平静内心如同野兽并且还是困在迷宫中的野兽的天才诗人。
“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享受另一件东西”（张枣《何人斯》），张枣跟汉语诗歌，就是在互相使用着，在张枣油尽灯枯时，写下的鹤，此时应该跟张枣融合在一起了。这个写下了《镜中》的诗人，如今生活在那镜像中，应该可以看到更多的梅花落下。
怀念一个诗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阅读他的作品，其他脱离作品的怀念，都是假的。尤其是面对海子，张枣这样的诗人，他们需要的不是说，啊，大诗人，尚飨！
张枣，四川五君子之一，五君子个个都是大诗人，欧阳江河，翟永明，柏桦，张枣，钟鸣。而其中，诗歌最精美玄奥的，就当属张枣了。
“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张枣《何人斯》），这就是张枣，跟水波说话，阳光折射在水上，五彩的波光粼粼，那看似清浅的水里，却有着非凡的深度，你只要探身到了水中，感受到水的触感，感受到里面包罗万象的意象之鱼，才能真正明白，这个诗人，是多么伟大。这个钟爱跟水波说话的诗人，写出来的作品，自然就跟道有点关系了，而张枣的“道”，也就是那玄之又玄，众玄之门。张枣在诗歌中，打开了很多门，他的诗歌本身就是迷宫，每一个句子都是迷宫的城墙。那么他为什么要设置迷宫呢？其实，那在迷宫中的探索就是道本身，张枣的诗，也就是在迷宫中的穿梭。
“只要一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张枣《镜中》），这句是张枣最出名的诗句，这个开头，自然流畅，并且诡辩又悲伤，张枣将这后悔的事情跟自然现象融合在一起，世界也就有情了，天若有情天亦老，更何况是有情的人呢。这里的“一生中后悔的事”，其实就是创作的一个原点，作品就是为了这“一生中后悔的事”而做的，而且在张枣作品中，在他玄学般的叙事中，在与卡夫卡和茨维塔耶娃的互文中，都可以看到这种情绪。当一个诗人把一首诗的情感埋藏得越深，这情感就会发酵地更加强烈。所以看到张枣冷静如钢铁中江南烟雨的诗时，你必须要明白，里面的情感，可是挤压得深深的。
“危险的事情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脸颊温暖”（张枣《镜中》），生活中充满了危机，就像正值壮年的张枣，却会忽然因病离世。然而，也正是这些危险的事情，才真正体现一个人的价值。就像一只乌鸦飞过了一盏花，花落下了，忽然出来了果子，这果子就是价值的凝成。都清楚，张枣其实是有两个，一个是甜美深邃的，一个是沉郁深邃的，深邃一直没变，但是甜美变成了沉郁。在海外，张枣忽然成了陌生人，没有朋友，没有汉语处境，每天愁绪满满，压力无法消解。喝酒，醉了，继续喝，继续醉。生活像残酷的幻觉，他是幻觉中最残酷的部分。然而，尽管残酷，尽管海水淹没了沙滩，但是退潮后，会有美丽的海星留在沙滩上，并且会把那些让人看着流泪的脚印带走，这未尝，不是从阴郁眼泪中，走来的一种幸福。看着她“骑马归来”，这个“她”，自然是曾经美好的一切，这个美好的念想，其实就是生活的内核诗意的内核，尤其是对一个诗人来说，这是根本的。
“十月之水边，初秋第一次听到落叶”（张枣《十月之水》），经常会有人问，你是因为什么触发，而写出了一首诗了。诗都不是凭空出现的，也不是上帝丢给诗人的，上帝给诗人留下的是诗歌的原质，诗歌的原质还需要诗人的再加工。张枣这句诗，其实就说明了，一首诗之所以出来，那是因为初秋“听到落叶”，从此，这个场景就久久难忘了，并且根据人生阅历的增加，各种情感的不断升华，开始变成了一把大锁，而诗人就是忽然抓住了这把锁，并且将其扯掉了，才真正进入到诗歌世界中。每一首诗都是诗人的精血，但是诗歌只是呈现，所以很多人都只知道诗歌的表象，而诗歌的精血，却是被很多人轻易放过。张枣被称为创作最少的著名诗人，可知每一首诗所容纳的东西有多少。“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张枣《何人斯》），这里从精美忽然转变到残酷，这是不是也暗示了未来诗人的走向。“一面镜子永远等候着他”（张枣《镜中》），这里的等待，究竟有没有尽头。“它看见世界把自己缩小又缩小，并将/距离化成一片晚风，夜莺的一点泪滴”（张枣《望远镜》），不断缩小自己，晚风吹凉，夜莺啼泪，那望远镜看到的东西，是不是都模糊了，哪里还记得“我们海誓山盟”，哪里还有原初的事物存在。……在张枣的诗里，你可以看到一个诗人的喜怒哀乐，当然，一首诗里的情绪是不断变幻的，甚至诗歌中的主人公也是不断变化的。一首诗是精致的“魔方迷宫”，或者说是“超立方体”，诗人住在里面，回顾自己的一生，并且把这一生，也当做超立方体的部分。
“也许我们不会惊动那些老人们/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清晰并且芬芳”（张枣《深秋的故事》），深秋的故事，这个名字，比光阴的故事更让人感动，在深秋里，究竟有些什么样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在诗人的手上，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是“震悚的”，也许是玄微过甚，而让人无法进入。但是你读读开头，“向深秋再走几日/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故事就这么开始了，并且此时的心情是这样的，“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开始迢递”。这是温暖的开始，然而，从“落下一片叶”，就开始变了，因为出现了老人，这里深秋的故事，也就成了衰老的故事了，“我身边的老人们/菊花般升腾，坠地”。这首诗张枣用着他惯常的人称转换，进行场景的不断变化，就像场景的切换，分开来叙事，但是最终，都会统一在一起。“也许我们不会惊动那些老人们/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清晰并且芬芳”，这个结尾是“清晰并且芬芳”的，这种怀念到了最后并不是苦的，而是甜的。就像有人评论说的，张枣的灵魂中有着一味甜，再苦的诗，都能咀嚼出甜，并且这种玄奥的甜，会像苦一样难忘。
“仿佛过去重叠又重叠只剩下/一个昨天，月亮永远是那么圆/旧时的装束从没有地方的城市/清理出来，穿到你温馨的身上”，张枣是温柔的，笔触也是温柔的，张枣是甜糯的，粘稠深沉。他是古典的，用语古典，情感也古典，甚至里面的故事和人物，都是古典的，结构也是古典的，是一个完美的圆形，或者完美的魔方迷宫。但他又是现代的，他的叙事：意识流，切换，意识流，切换；然后设置一扇大门，关了，又设置一扇大门，关了。时空交错，仿佛手心里有一个黑洞，而手上的诗句，在黑洞里滑来滑去，你无法捉住它，但是你读完了整首诗，你才发现，这些句子是没动的，动的可能只是你的思绪。张枣，一个温文尔雅的诗人，一个心怀深渊的诗人，就在他重叠又重叠，反转又反转地写作时，忽然就只剩下“一个昨天”了。现在所经历的，现在所书写的，仿佛都是昨天的，时间停滞了，时间滞后了，整个世界飞快运转，而诗人却停留在了昨天的一个场景里，就像落满了灰尘的家具，忽然间射进来一束阳光，有些灰尘就飘扬起来了。张枣就是写着这些阳光中的灰尘，细碎的，但是在阳光的大场景里，又是有序完整的。
在张枣的《蝴蝶》里，有一个精彩的开头，“如果我们现在变成一对款款的/蝴蝶，我们还会喁喁地谈这一夜/继续这场无休止的争论/诉说蝴蝶对上帝的体会”，毫无疑问，这是玄幻的，怀念的，但又是思辨的。一个一流的诗人，绝对是多重的，我说，诗歌应该像是三明治，是要有分层的，假如诗歌单调干瘪，那有怎能称作是成功之作，现在的创作，正在平面化发展，都在投机取巧，讲讲段子，然后掺杂一个祖母，然后来一段小感悟，一首诗，就这么草草地写出来了，你说这样的作品，读者又怎会买账。情感，思考，不可言说之物，这三明治的三层，理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才能成就真正的一流作品。而张枣，可以说是一流的一个代表了，不急不慢，平平缓缓，就像每天一个句子一样，这样一行行写着，写完一首诗，一段生活也刚好结束，而这一段生活中的所有东西，都包含在了里面。一首诗的深度，其实就是一句句诗组合成的，而组合这些句子的，就是“情感，思考，不可言说之物”，并不是我们所掌握的词汇量和修辞。在《蝴蝶》中，“我们共同的幸福的来世的语言/在你平缓的呼吸下一望无垠”，这就是张枣的语言，张枣的语言不是高山，不会一峰突起，张枣的语言是平原，包罗万象，没有边界。并且张枣的诗歌平原上，总是有一个身影，而且身影总是会挡着，一小片夕阳。
“它们刚刚辞别幽居，必定见过/那个一直轻呼我名字的人/那个可能鸣翔，也可能开落/给人佩玉，又叫人狐疑的空址/她的践约可能中断潮湿的人”（张枣《楚王梦雨》）。张枣的诗中，经常出现一个没有面目的人，这个人，是神秘的，并且肯定记录了一些什么，而且这个人同样是迷宫的，你瞧瞧张枣所写的“那个人”，一个长长的句子，句子中方向众多，并且异质混成，抽象词叠出，可谓是写的越细就越加抽象。而且这里的“轻呼我名字”，无疑也在寻求一种身份的认同，作为一个天才诗人，一个著名诗人，在了海外，是孤独寂寞的，没有了朋友，没有文学交流，甚至连汉语书籍都很难看到，到了这个时候，势必会对自己的处境和存在产生怀疑，而且诗人天生就是敏感的，并且本来张枣就有着幽微的性格，所以会发现后期的张枣，是越来越朦胧越来越复杂，表现在诗体上，那就是长诗和组诗越来越多了，表现在叙事上，人称转换，叙事切换越来越复杂了，表现在情感上，是越来越模糊冷峻了。“空址”，这个词语，毫无疑问，是触动人心的。这个词语其实直接把张枣从他的“此在”之处剔除了出去，可以说，它是把自己排除在外了，这种遗弃感，在张枣朋友的一些回忆文章中是可以看到的。“中断潮湿”，潮湿未尝不可以理解为流泪，然而现在，流泪也停止了。张枣的诗章，其实写的都是流泪之后的，情绪已经克制住了，但是泪痕依然存在。
“这是蝴蝶腾空了自己的存在，/以便容纳他俩最芬芳的夜晚：他们深入彼此震悚的血脉。”（张枣《梁山伯与祝英台》）。一件事情做到了极致，就变成了哲学，诗歌同样如此。诗歌所要的，不仅仅是抒情，更需要哲学思考，而真正的哲学都是伪哲学，真正的逻辑都是伪逻辑，所以说，这种思考，其实应该是要后现代性质的，不能太过于严肃，只是一个缝隙，只是通过它而呈现。“蝴蝶腾空了自己的存在”，就是我所说的这种思考。这里又出现了“震悚”，那么就值得注意，这个“震悚”，其实是贯穿着张枣的，这颗上天的枣子，一直悬于镜中，在落与未落的境地。“人的命名可不是颁布死刑？”（张枣《爱尔莎和隐名骑士》）这种震悚，其实就是张枣最大的震悚，这种不能命名，又急需命名的矛盾，直接导致了诗歌内部的矛盾。所以在张枣的诗中，经常平静地发生各种激烈的战争。
“你用虚空叩问我无边的闲暇，/为回答你，我搜遍凸凹的孤岛。”，这样的叩问，是没有回答的，但是叩问的回声，总是笼罩着。虚空，是用虚空叩问，人活在最后，不就成了虚空，人写到最后，写的不就是虚空。在张枣粘稠饱满的诗中，虚空是无处不在的，有的是故意为之，有的却是宿命所在。张枣的玄奥也从此而来，一个哲学的张枣和一个心理学的张枣遇到了一起，不断碰撞摩擦，而成就了张枣的诗篇。
让我用张枣的名作《卡夫卡致菲丽丝》的第六个章节来结束此篇文章，“阅读就是谋杀：我不喜欢/孤独的人读我，那灼急的/呼吸令我生厌；他们揪起/书，就像揪起自己的器官/”。所以当我们阅读张枣时，没有必要总是纠结他的死，读海子一样。读诗的时候，也不要用自己的孤独伤害诗人的作品，读诗，应该是快乐的，甚至是最幸福的。
最后祝张枣在天堂幸福，能喝海子一起喝喝小酒。
张枣写于1984年秋的名诗《镜中》的原始手稿，我们发现正式定稿的诗歌是和原文有改动的。 柏桦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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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编： 黎明的酒杯、题图：黎明的酒杯
赏析：左秦
2016.07.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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