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横斜”与“雪后园林”：林和靖的梅花诗

提到林和靖，就没法不提那首选入当年中学语文课本的《山园小梅》；正如提到历代传世的梅花诗，就没法不提《山园小梅》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联一样。以至于我第一次去西湖边上游玩时，即使赶上大雨，仍按耐不住跑去寻访林和靖处士墓，实在是因为自小便对他的诗歌有着极为深刻的印象。

林和靖名林逋，字君复，谥和靖，杭州钱塘人，宋初诗人兼隐士，“恬淡好古，弗趋荣利”，结庐归隐于西湖之孤山数十年之久，尝自为墓于其庐侧，卒后亦葬于此。终生不仕不娶，惟喜植梅养鹤，自谓 “以梅为妻，以鹤为子”，故有“梅妻鹤子”之称。《宋史·隐逸传》中说他“善行书，喜为诗，其词澄浃峭特，多奇句。既就稿，随辄弃之”，可见其作诗随就随弃、不留存稿的习惯应该也是恬淡轻利、不求闻达的性格使然。好在有“好事者往往窃记之，今所传尚三百余篇”，后人才有欣赏的缘分。

在目前通行的“浙江文丛”版《林和靖集》排印出版之前，我阅读林和靖诗作的底本主要是清代吴之振所编的《宋诗钞》卷十三《和靖诗钞》。相比较浙江文丛版收录诗作的全面，《宋诗钞》中所录林和靖诗作共一百余首，约为全部诗作的三分之一。卷首有编纂者短序，除摘录史载生平外，论其诗作“平淡邃美而趣向博远，故辞主静正而不露刺讥”，并引梅尧臣“咏之令人忘百事”之语，赞其“塞王（维）孟（浩然）之幽，而摅刘（禹锡）韦（应物）之逸”，持论颇为精当。而集中所录诗作中，吟咏最多的便是梅花诗了，且佳句颇多，不胜枚举。

最为世人称道的那首《山园小梅》原本题为二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乃第一首。少年时读此诗其实对全诗感觉一般，尤其除颔联外的其余三联，要么直白平淡，要么浅近轻薄，境界全无。然而颔联一出，便境界全出，一时间视觉嗅觉互相交错，梅之瘦之香，水之清之浅，月之暗之浮，全都有了动感一般，跃然纸上。

或许正是平淡的全诗更烘托出神作一般的颔联，后世对“疏影”与“暗香”两句推崇备至。欧阳修有“前世咏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之评，苏轼则在与秦观的和诗中写道：“西湖处士骨已槁，只有此诗君压倒。东坡先生心已灰，我爱君诗被花恼。”（《和秦太虚梅花》）辛弃疾也在《念奴娇》中写过：“未须草草赋梅花，多少骚人词客。总被西湖林处士，不肯分留风月。”更不用说姜夔自度的词牌便分别以”疏影“、”暗香“为名。可见此句在历代咏梅诗中的地位，大抵与唐诗中崔颢之黄鹤楼诗相当。

不过并非所有诗家都爱此联，黄庭坚便坚持认为林和靖《梅花二首》其一中“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一联要更胜一筹；而同为江西派诗人的王直方则偏爱《梅花二首》其二中“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一联。见仁见智，倒也正常，只是在我看来，“池水倒窥”一联偏重旁逸斜出的动态，精妙有余，细节不够；“雪后园林”一联则更像是水墨画中的留白，韵味胜过形态，只有“疏影横斜”一联动静结合，形神兼备，且“暗香”句还引入了嗅觉感触，综合来看应该是当得起王十朋那句“暗香和月入佳句，压尽千古无诗才”的。

此外，《和靖诗钞》中其他梅花诗仍不乏佳句，如《又咏小梅》之“荒邻独映山初静，晚景相禁雪欲来”，《山园小梅》其二之“日薄纵甘春至晚，霜深应怯夜来寒”，《山村冬暮》之“雪竹低寒翠，风梅落晚香”等，足见其“梅妻鹤子”之称，并非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