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修广利可庐：钟情故纸，精研乡籍（上）

2019年4月22日，我到济南参加一个会议，晚上见到了齐鲁书社前社长宫晓卫先生，宫社长说恰好临邑县来了位朋友也喜好藏书，不如一起见面。爱书人在一起聊天，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情。经宫社长介绍，得以认识临邑县藏书家修广利先生，同时在场者还有他的夫人及女儿。修先生解释说，他们家刚刚评上全国书香家庭，故今天来济南是参加相关的颁奖仪式。

一家人如此爱书，与这样的朋友聊天，当然有说不完的话题。其实在前些年我就听闻过修先生的藏书事迹，听说他近些年买了不少的古纸，我因为打算编纂一部中国古籍印刷用纸纸谱，也有搜集纸样之好，于是我问修先生主要收藏哪方面的古纸。宫社长介绍说，修先生是当地有名的书法家，他搜集古纸应该是为了搞书法创作。然修先生却谦虚地说，那些古纸很珍贵，他可舍不得在上面落笔，前几年他送一些古纸给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欧阳先生也说舍不得用。

宫晓卫与修广利整理的《邢侗集》

这更让我好奇修先生为何搜集那么多的古纸，他直率地告诉我说，就是喜欢古纸给自己带来的感觉。他曾买到过清宫里的描金蜡笺纸，他将此纸装框挂在书斋中欣赏，那上面虽然没有一个字，但他的脑海中却勾勒出笔墨云山，他说空白纸给自己带来的艺术美，是一般人体味不到的。

这样的偏好的确独特，我搜集纸样，主要是寻找古书页，因为在上面印着文字，才能证明这是印刷用纸。而修先生同样不搜集生活用纸，但他却能欣赏空白之美，庄子说“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看来修先生是一位思想活动十分丰富的人，因为他能享受空虚之美。

在聊天时，宫社长讲到修广利先生对山东古代名人进行过系统研究，他尤其崇敬临邑大书法家邢侗，为此他到处寻找跟邢侗有关的古籍文献，进行系统的整理研究，并编辑出版了《邢侗著作全编》。宫社长也研究邢侗，两人还共同整理出版了国家古籍文献整理项目《邢侗集》。

修广利整理的《邢侗手札》

看来修先生在收藏之余，也下大气力研究历史典籍，他在工作之余能够在治学方面下如此大的功夫，于今而言并不多见。我此次到山东准备沿着山东半岛跑多个地方来寻找历史遗迹，其中之一就是前往临邑探看邢侗纪念馆。修先生闻言很高兴，他详细向我介绍了邢侗在当地的遗迹，同时告诉我说，邢侗旧居还有痕迹在。他的所言令我大感兴趣，我请他告诉我邢侗旧居的具体地点，修先生自告奋勇称，我到临邑后，他会带我前去探看。

我此次前来济南，乃是应齐鲁书社之邀，因为赶上他们社建社四十周年，所以该社在4月23日世界读书日来举办社庆，同时命我在会上搞一场讲座。23日下午，齐鲁书社在当地老山东图书馆内举办了这场隆重的活动，而我在会上意外地又看到了修广利先生及其妻女。会议结束后，我问修先生为什么又从临邑赶到了济南，他说听齐鲁书社副总编刘玉林说今天有我的讲座，所以他带着家人特意赶来聆听捧场。

仅一面之缘的朋友，就能给予这样的支持，修先生的所为令我颇为感动，这也让我再次体验到山东人的古道热肠。修先生说讲座完后，他会赶回临邑，明天再开车前来接我前往。我告诉他这绝对使不得，后与之商定明天上午在临邑高速口见。

第二天一早，刘玉林先生带我乘他们社的车从济南赶往临邑，在高速出口处又一次见到了修先生，同时还有他的两位朋友。寒喧过后，请修先生前面带路，我们先去参观了邢侗纪念馆。该馆处在一个公园的湖心岛上，修先生事先做了相应的安排，故当地宣传部和文化部门的负责人在此等候。经过众人的讲解，使我对邢侗的生平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在这个纪念馆内，我看到了邢侗刻制的那套著名的《来禽馆法帖》原石，而修先生对此十分熟悉，向我颇为详尽地讲解这些原石上字迹的变化和保存到今天的经历过程。

参观完纪念馆后，修先生又带我们到临邑的一个乡——宿安乡去探看了邢侗旧居遗迹，经修先生的安排，在那里见到了邢侗的几位后人，这使我的寻访成果超乎想象。拍照采访完毕后，我们又共同前往修先生的府上去参观他的珍藏。

车停在了这个粉色的院落前

修先生家处在临邑县城老城区内，这一带可谓闹中取静，最为奇特的是，我们的车停在了一个粉红色院落的门前，展眼望去，整条街的街景都是白墙红瓦，只有这一户把所有的墙面涂成了粉色。我下车时跟修先生说，这家主人的审美颇为奇特，然修先生认真地回答我，这就是我家。我再看其大门，果然挂着手书对联，修先生说，这就是他的作品，对联的内容是：瑞日芝兰光甲第，春风棠棣振家声。芝兰二字让我眼前一亮，因为我的书房叫芷兰斋，然有不少的朋友却认为是芝兰斋，还有的朋友用此二字给我刻治了印章。站在门前我向修先生讲到了这样的故事，他笑着说，看来咱们有缘，因为我也特喜欢芝兰二字。

影壁

紫藤

进入大门，里面是红砖铺地的院落，正前方一堵影壁墙，上面绘着山水画，院中还架了一个烟灶，可惜烟筒有些短，把粉墙熏黑了一段，这也可看出修先生做事不拘小节。院的后方架起了藤萝，现在已快进入初夏，紫藤刚刚发芽，些许的绿色还是让人觉得欣喜。院中还放着一个水槽，里面的睡莲与游鱼令寂静的院落有了灵气，耳边鸡的鸣叫声，想来是也表达对来客的欢迎之意。

游鱼

对联

绿色

院落的后方是一栋二层小楼，门前的回廊用铝合金封闭起来，回廊内种着几畦蔬菜，另外还有一棵马尾松，能够看得出修先生的日子过得很休闲。这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感觉，最令人欣羡。

客厅

书桌

荣誉

这座小楼的一楼布置成了工作室的模样：大条案上摆满了文房用品，几把藤椅和红木圈椅摆在桌子的两侧，北侧则是红木书橱。修先生说，他平时就在这里练字写文章，客厅的东墙悬挂着一幅尺幅较大的花鸟画，画的下方乃是中堂摆放方式：八仙桌旁配着两把红木圈椅，而八仙桌上摆的正是刚获得的全国书香之家的金属匾。墙角的那棵芭蕉长得十分茂盛，想来这是修先生以此方式表达他对怀素的崇敬。

芭蕉

客厅书柜

校稿

翻阅

我好奇于修先生正在忙哪些事，因为我注意到书桌上摆放的校样，他说仍然在增补《邢侗集》，以便使得《邢侗著作全编》更为完善。我顺手翻阅了这些校样，在上面看到不少的校改痕迹，可见其在文字校对方面是何其认真。此时我方注意到房内还顠散着阵阵的檀香味，原来书桌上摆着一个香插，那个香插表达出的意境乃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只是燃烧的香成为了渔翁手持的钓杆，而香烬微微垂下的形态，像是在表达姜太公的愿者上钩之意。香插旁边还摆放着一对镇纸，镇纸的正面刻着“慎言语，节饮食”，想来这也是修先生的处世哲学之一。

垂钓

欧阳中石书法

修先生带我先参观了一楼的几间书房，于此看到了欧阳中石先生为修先生所题“承文”二字。修先生说他跟欧阳先生交往多年，某次，欧阳先生来济南时，于聊天中提到想请修先生做自己助手之一。当时在场的一帮朋友纷纷起哄，让修先生赶快磕头拜师，然修先生并未跪下，欧阳中石先生哈哈笑着说，我喜欢的就是广利的这种性格。为此事修先生到北京拜访欧阳先生时，顺便作了解释，他感念欧阳先生的看重，但又谦称自己在性格上有些散淡，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喜欢有自己的独处空间。同时他对家乡和家乡文化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正因为这些想法交织在一起，所以他没有正面回应欧阳先生的美意。欧阳先生听完后说，我们做个忘年交吧。欧阳先生的为人之大度，和对家乡后学的关爱提携，由此可见一斑。

另一间书房

书房一角

小楼的一层有两间书房，每个书房内都插架不同的书，同时也有不同的书桌，修先生解释说，他特别喜欢躲在书房里，然在一个书房内做一件事情感到疲倦时，他就会换另外一个书房。他说自己分书房的原因，乃是受任继愈先生的启发。

拿出木匣内的书

新修的族谱

原来修广利跟国图前馆长任继愈先生也有交往，我马上请问他具体细节，修先生说任继愈先生乃是山东德州同乡，为此他到北京时，常去任先生家，任先生家里的其中一间书房还挂着他的小楷书法作品。

喜欢的诗句

多年前，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编辑曾永辰先生曾带我去过任先生的家，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里的老书橱，当时却未曾留意墙上是否挂着书法作品。修先生谦称任继愈先生的书房挂自己的作品乃是提携后辈之意。修先生每次前来任继愈家时，都会先与任家的保姆联系，当他们进入任府等候时，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里特别安静，他们在客厅内能够看到那里有两间书房，任先生与任夫人各自在自己的书房内看书写字，这种氛围令修先生特别向往。某次，他跟妻子从任家走出来后，他郑重地跟妻子说，今后我们也要营造这样安静读书氛围，过这样的生活。

修广利题签

修先生说，而今他住在这小楼里果真过上了这样的生活，他跟妻子、女儿每人有各自的书房，互相之间不打扰，让自己有独立的空间，他可以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天马行空地思考各种问题，也可以不受打扰地仔细研究各种文献。说话间，他从书橱内拿出一个木匣，打开来，里面是一部由其妻子以金镶玉方式修整完毕的手写本《郭氏族谱》，每册的封面题签正是出自修先生之手。他说自己每当翻阅线装书时，都会有特别享受的感觉，而我则注意到这间书房墙上挂着一幅钱君匋先生书写的隶书作品：奇书手不释，旧友心相知。其前一句准确地诠释了修先生此刻的状态。

邢侗书法作品

以退为进

在一楼的走廊内，我看到一个镜框内装着“退斋”的匾额，我问修先生这是不是他的堂号，他告诉我，自己的堂号原本是问耕堂，欧阳中石先生建议他改为砚耕堂，因为食砚更符合修广利的人生状态。但修先生却不喜欢砚耕这个概念，他认为这不是自己追求的人生目标，因为问字乃是给耕字做服务的，学问要靠学更要靠问，两个字组合在一起也等于在问自己今天耕耘了没有，耕耘的方向对了没有。修广利以此自问的方式来督促自己不忘耕耘，莫羡繁华，勿寻捷路。他特别喜爱《礼记》中的“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这句话，所以学问之中的“问”字很关键。“退斋”是修先生四十八岁时更名的斋号。但是近期他的心态有所转变，他准备将堂号改为“可庐”，因为他觉得有些事情不必太认真，可亦不可，不可亦可。

观摩

这样的达观心态不容易做到，修先生年仅五十多岁，就能耳顺，可见他对人生的意义有自己的解读，然我倒觉得其新的堂名可以用《论语·微子》中的“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来诠释之。

微信号：zhilanzhaiwe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