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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史记】胡三省《资治通鉴音注》:世称颜师古为《汉书》功臣,吾谓胡三省亦《通鉴》功臣也(下)

正因为如此,陈垣将本朝篇列在了《表微》一书的第一篇,而他在本篇中写道:“本朝谓父母国。人莫不有父母国,观其对本朝之称呼,即知其对父母国之厚薄。胡身之今本《通鉴注》,撰于宋亡以后,故《四库提要》称之为元人。然观其对宋朝之称呼,实未尝一日忘宋也。大抵全书自四十卷至二百三十二卷之间,恒称宋为'我朝’或'我宋’,而前后则率称'宋’或'宋朝’,吾颇疑为元末镂版时所改,其作内词者,身之原文也。”陈垣在文中举出了两条《资治通鉴》原文以及胡三省的注释:

秦二世二年,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眙。

《班志》盱眙县属临淮郡。《史记正义》曰:“今楚州。”宋属泗州。

汉高帝五年,汉王还至定陶。

《班志》定陶县属济阴郡,古之陶邑,宋为广济军理所。

胡氏祠堂

胡三省在这两条注释中都没有用“我朝”和“我宋”字样,而陈垣认为这是后来刻书时被改掉的:“此二条在开篇前数卷,皆单称'宋’,不类本朝人语,身之对父母国,似已漠然矣。然以后文例之,原稿当称'我宋’,刻版时去'我’字耳。《提要》引黄溥《简籍遗闻》谓是书元末刊于临海,而不明著为何年。然元统二年纂成之《元文类》已载胡三省《新注通鉴序》,则其刊布必在《元文类》纂成之前。序中'宋英宗皇帝’云云,今《鉴注序》作'宋朝英宗皇帝’。疑本作'我朝’,刻版时改为'宋朝’,苏天爵复删'朝’字。犹之《元文类》本名《国朝文类》,后人改为《元朝文类》,又称《元文类》也。”

由这种考证方式可知,宋亡之后,胡三省不再出外为官,他始终怀念前朝。所以他所作的《新注<资治通鉴>序言》不署元朝年号,而其落款为:“旃蒙作噩,冬,十有一月,乙酉,日长至,天台胡三省身之父书于梅磵蠖居。”金毓黻认为胡三省的落款方式大有深意:“乙酉岁为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西元一二八五年)即宋亡后之六年,而自序用岁阳名,署曰旃蒙作噩,其不肯题至元年号,亦陶潜于义熙后但题甲子之旨也。”

匾额

当然胡省注释《资治通鉴》使用了多种校勘方法,这正如陈垣在《表微》一书中总结出的二十种,其主要的注释手段之一则在训诂方面,比如《资治通鉴》卷二“周显王三十六年”中有:“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阘鞠。”一句,对于此句话,胡三省作出了如下注释:“《说文》曰:'六博,局戏也。六箸十二棋,乌胄所作。’《楚辞》:'箟蔽象棋有六博。’鲍宏《博经》曰:'琨蔽,玉箸也。各投六箸,行六棋,故日六博。用十二棋,六棋白,六棋黑。所掷投谓之瓊,瓊有五采,刻为一画者谓之塞,刻为两画者谓之白,刻为三画者谓之黑。一边不刻者,五塞之间,谓之五塞。'阘鞠’,《史记》作'蹋鞠’,以皮为之,赏之以毛,蹴踢而戏。刘向曰:'蹴鞠起于战国之时,所以练武士,因嬉戏而讲习之;或言黄帝所作。’”

可见,胡三省的注释方式是引用历史文献的不同说法,而这段话中也提及了中国足球的起源。有些时候,胡三省也会直接下断语指出原书之误,比如《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一“唐高祖武德九年”条,“命长孙无忌李靖伏兵于幽州以待之”,但胡三省在注释中则称:“'幽州’当作'豳州’,自渭北北归,归路正径豳州。此史书传写误耳。开元十三年,以'豳’字类'幽’,改曰豳州,则当时亦病此矣。”胡三省经过推论认为幽字乃是传写之讹,因将其改为豳字。

三省村社区服务中心大楼

除了校勘字句之外,胡三省也在注释中谈出自己的看法,比如《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二“后周太祖显德元年”条,“蜀赵季札至德阳,闻周师入境,惧不敢进,上书求解边任还奏事,先遣辎重及妓妾两归。丁亥,单骑驰入成都,众以为奔败,莫不震恐。蜀主问以机事,皆不能对;蜀主怒,系之御史台,甲午,斩之于崇礼门。”对于这段话,胡三省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赵季札虽诛,无救于秦、凤之丧失,是以用人当审之于其初也。”

由此可见,胡三省注释《资治通鉴》更多的是将自己的思想融汇其中,由此而成为了一代名著。明胡应麟在《读<通鉴>胡氏注》中评价说:“自裴松之《三国志注》成,史学中无可继者;独胡三省之注《通鉴》,宏搜博引,备录诸说,而斟酌事势,悬断是非,皆昭昭目睫于千载之上。俾温公未发之旨,开卷了然,真司马之忠臣、涑水之素相也。”虽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但此后少有人仔细研究《资治通鉴音注》一书,直到陈垣才系统地揭示出了胡三省这部大书的独特价值所在。汤勤福在其主编的《中国史学史》一书中称:“由于正史无传,胡三省的事迹湮没了600多年,直至20世纪中期陈援庵先生作《通鉴胡注表微》,才使人们注意到胡三省的学术地位和胡注的学术价值。”

胡三省像

对于《资治通鉴音注》一书的价值所在,日本学者内藤湖南所著,马彪翻译的《中国史学史》中称:“此注中最优秀的部分当属对地理的考证,当然不仅仅限于地理,还有着对制度、天文方面的研究成果。其在地理学方面的贡献是非常突出的,就连以撰述《四书释地》而知名的清初阎若璩,也专门对胡三省的著述大加推荐。总之,一般认为若要读《通鉴》,就不可能不读胡三省的注。”而内藤湖南在该专著中又讲到了胡三省的这部专著对日本学界的影响:“胡三省的历史地理研究不仅对中国,而且对日本学者亦颇具影响。日本人对中国历史地理的重视,就是从研究《通鉴》开始的。大体上说日本人对中国书籍,尤其是史书,仅局限于了解事实,而未曾作为史学进行研究。像赖山阳、古贺侗庵等人甚至说中国书中最乏味的是有关地理的部分。不过,伊势的土井聱牙已经开始重视历史地理了。此人在伊势的津藩出版《通鉴》时,做了校订,那时他由胡三省的注而产生了重视历史地理的思想。”

手握一本书

然内藤湖南也在专著中提到了《资治通鉴音注》一书的问题所在:“注释中出现最早的是史炤的《通鉴释文》,成书于《通鉴》之后不到百年之间。作者是司马光殁后出生的人物。据说本来的释文是司马光之子司马康做的,但史炤的《释文》却不是沿袭之作,这是下了很大功夫的著作,有三十卷。此书虽很快亡佚,但至清朝又得以重现于世。编修《四库全书》时,此书尚未复出,但王鸣盛持有其写本。那以后还出现了此书的宋板,今日已出了复刻本。对于《释文》中存在的错误,后来著名的《通鉴》注的作者胡三省写了《释文辨误》。由于当时《释文》亡佚未出,只有《辨误》流传于世,所以《通鉴》注以胡三省最为权威。但是,王鸣盛见到《释文》,分析了《释文》与《辨误》的关系,发现胡三省仅仅举出《释文》的弱点,而悄悄地将其中优秀的部分用在了自己的注中(《十七史商榷》卷一百)。”正是因为如此,内藤湖南觉得史炤的《通鉴释文》也不可废:“然而,大体上说《释文》是以往《音义》一类的著述,主要是作训诂,虽然偶尔也涉及史实,但那毕竟不是主要的内容。由于这种体例,虽说没有胡三省注那么作用于后世,但确是胡三省之前的一部力作,并且成为了后来胡三省注的基础。”

胡三省墓园全景

金毓黻同样认为虽然胡三省的注释偶有小疵,但他认为这不影响该书整体的价值:“盖胡注之于《通鉴》,亦所谓穷波讨源构会甄释无复遗恨者,其于名物训诂,固已奥衍浩博矣,所释地理,尤为精审,偶有小失,无害其大,故吾谓胡氏为《通鉴》功臣,非溢美也。”所以,王鸣盛虽对该书提出了一些批评,但他依然认为:“史炤功在草创,究尚粗疏,至胡三省注,始成巨观,可云青出蓝,蓝谢青。《通鉴》之功臣,史学之渊薮矣。”

胡三省逝世七百年祭文

胡三省墓位于浙江省宁海市深甽镇中胡村,今天的寻访目标仅有胡三省墓一处,而昨晚我住到了新昌县城。新昌至宁海的长途车仅上午六点半及中午十二点半各一班,路经深甽镇中胡村,于是凌晨五点半出门,准时发车。沿途所经均为山区,故刚一出县城就驶上了盘山公路。行驶到巅峰时向下望去,所经之路有如一条线在山间婉转盘旋。从地图上看距离并不远,仅一百三十多公里,然司机告诉我说,走完这段路需要四小时。

新立的墓碑

出发前曾在网上查询有关胡三省墓资料,关于此墓的地点,有的文献说上胡村,有说中胡村,甚至又有资料说政府新建有三省村,由中胡、岩头里、老屋、大庄四个自然村组成,网上查信息最头疼之处乃是无从判断哪种说法更接近正确。最近十年里乡村行政区划的随意更改,令到很多村镇资料都与以前记载不符,而且村与村合并、乡与镇的合并,经常让我产生误会,前几天去天台找顾欢墓,而我查得的此墓地点在坦头镇百丘村,实际上百丘村旧属花岙乡,花岙乡并入坦头镇后,百丘亦归入坦头镇,但实际位置根本不在人们惯常理解的坦头镇内。

应该是老墓碑

班车准点出发时车上共有两位乘客,除了我自己,另外就是司机和一位妇女。当我向司机打听到达深甽镇需要多长时间时,同车妇女马上问我去深甽干什么,告诉她欲前往胡三省墓。其马上说:“那你不用到深甽镇上,这车要经过中胡村的,到时候我叫你,我就是那里人。”我说担心中途下车再没有车可打,她告诉我不用怕,因为很多车要经过那里,去宁海的车多的很。她又非常热情地从原来的位子挪到我身后,慎重其事地说:“那个坟呀!修得不好!太公的坟应该修得越高越好,像他那么大的官,坟要修到山顶上去才对后代好的嘛,这个坟修得太低了,所以那里的风水不好,那些做生意的、开工厂的,都不好,倒的倒,塌的塌,死的死,跑的跑,唉呀!”我感谢了她的告知,然其仍然不停地向我解释着当地所讲求的风水概念,我只好边记录边回应她的讲解。很快司机又在路边扫客,上车的人马上跟这位妇女打招呼,她的注意力立即转移了过去,又跟上车人用当地话不亦乐乎地聊着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墓两侧各有三本线装书

中巴车行驶了三个多小时后司机猛然一刹车,而后冲我喊道:“你就在这里下,中胡村到了。”我向窗外望去,感觉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担心自己拍照完毕后打不到前往镇上的车,背着行李走这么远的路,显然是难以完成的任务,于是我跟司机说,自己坐到深甽镇上,我从那里打出租车再返回此处。然我身后的那位妇女却极力反对我的想法,她嗓门很大地说:“快下呀!就是这条路走进去,走进去拐个弯就看见了。你放心,大把车到宁海的,就在这里等。”她仅坐我身后,不知道为什么要嚷的全车人都听得到,司机仍把车停在原地,一车人都望着我,搞得我颇不好意思,只好背起行李下了车。而我的脚刚落地,这辆中巴车扬尘而去。

功德亭

按照妇女所指的路径一路向前走,走不远即见眼前有胡氏祠堂,其门牌为“中湖15号”,但是我所查到的上胡村和中胡村的胡字都不带水字边,不知道到何时又有了修改。这座祠堂三开间的六扇大门红漆红得耀眼,门上绘有三对门神,色彩鲜艳至极,又悬有宫灯数盏,显然刚刚修饰。因大门紧闭,又不似对外开放者,故未叩门,仅拍照数张即离开。

左边为《通鉴释文辨误》

右边为《资治通鉴音注》

胡氏宗祠右行不久,过一小停车场,即见有小园门,门侧有石碑,上写“胡三省文化陵园”。入内正中为胡三省石像,总体上看,这尊石像雕造得还算不错,虽然我不知道胡三省到底长啥模样,但此像看上去颇具文气。石像前有一长方形小水池子,池上一道小桥,我总觉得这种池子应该是半月形泮池,不应当是四方形,但现在的许多文人宅前或墓前都是这种四方小池上架一小桥。胡三省像后有影墙,上书《胡三省逝世七百年祭》,再往后为一小山,其墓就在山脚下,与石像隔一小路。而陵墓右边,则是三层的“三省村社区服务中心”,看来这里真的改名为三省村了,而这座建筑的门前有几名貌似村干部模样的人正倚栏闲话。

细看也是新刻的字迹

山脚下的建筑

我拍完胡三省像走上山脚拍墓冢时,一位村干部从刚才的楼上走来,问我哪里来的,我回答北京,他又说:“拍照啊。”我知道他好奇,于是说:“是啊,我们打算出一本书,里面讲到胡三省,需要配张图,所以就来照几张。”他听完回头向村委楼上以当地话高喊了一句:“写书!”然后用普通话对我说:“去楼上喝点茶吧。”我感谢了他的美意,同时告诉他说自己还要赶到宁波去。他问我对胡三省墓的环境怎么看,我夸赞说,这里修建的环境比我想象的好许多。

入口处

胡三省墓两侧各修有一堵墙,修成三册线装书模样,左边为《通鉴释文辨误》,右边为《资治通鉴音注》,皆为其代表作,可见修陵墓者亦曾考证其人其事。左侧书边立有“胡三省陵墓”石碑,但上款不是常见之“某级文物保护单位”,而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中间陵墓碑文为自右至左横写“宋朝奉郎胡公三省偕配张氏安人寿域”,上面横有“流芳百世”四字,墓碑两伸又各有小狮一座,立于柱头。墓冢两边的小山之上,又各有小亭一间,一曰“功德亭”,一曰“怀祖亭”。

袁桷故居大门

袁桷宅中看不到藏书窖

拍完照片依原路回到刚才下车的地方,才注意到这里有个村间小站台,一张不锈钢的长凳倒也干净,于是坐在那里等着下一班过路车前往宁波,头顶的乡村喇叭里伊伊呀呀的唱着越剧,令人想起鲁迅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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