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居棋谈

（明燈發表于2002-02-06） 

灯笼居士，善弈者也，向诲人不倦，循循善诱，于网路之上传棋道、授棋业，学者多有所成，故为名棋师。

江南有好弈者，名薛奇，好学多智，思虑深邃，为人清雅，惟弈技匪高，常自伤于此，因慕居士之名，探而访之。

冬末春初，灯笼居内，小亭对坐，香茶两盏，宾主长谈，问答无尽。

好与溺
薛奇问：古诗说，“从来十九道，迷悟多少人”，围棋的魅力到底在哪里呢？

居士答：从古迄今，喜欢围棋的人实在太多。围棋是思维的艺术，它的魅力就在于棋局中的变化多端，生与死，得与失，厚与薄，势与地等等，诸般矛盾都通过变化来展现，古人形容它是木野狐，是说不管人的棋力怎样，总有些变化对他来说犹如狐狸一样，实在很难捕捉，恍惚难测。

薛奇问：我有一些网络上的棋友整日沉迷棋局，废寝忘食，您认为如何？

居士答：围棋世界乃艺术天地，下棋能让人忘记现实中的烦恼，所以古人说围棋能忘忧清乐，但是器满则倾，过犹不及，对业余爱好者来说，好而不溺是最好的尺度，太过沉溺，则玩物丧志，于事业和生活不利。人事棋理，实出一辙，棋经说：持重勿贪，这样的做法就是“贪”，就违背了棋理，违背了自然的法则，后果如何，不言而喻。

薛奇问：此当为好弈者戒。我去过棋社，见到很多人设彩赌局，这样的做法您又怎样看呢？

居士答：下围棋有两大功效，一是提高思维运筹能力，二是能够修身养性，下棋的人虽然心系胜负，却远离名利，而博彩棋就违背了这个宗旨，如果仅仅是为了娱乐，尚可为之，如果以博彩为目的而求胜负，近小利而远大道，很容易不择手段，贪得无厌，长此以往，棋艺难高，棋品自然低下，谈何修身养性呢？所以，沉溺过多者损身，好彩趋利者坏性。

胜与负
薛奇问：下围棋的人都好胜负吗？

居士答：绝大多数是好胜者，人不好胜则无追求，难以向上，但好胜也要有个“度”，极端好胜者如果自制力差些，不能坦然面对失败，欺弱避强，甚至如网络对弈中的逃跑者，见败赖局，有失风度，实际上在棋艺和棋品上都是失败的，因小失大。

薛奇问：下棋的结果和过程，您认为哪个更重要？

居士答：对业余爱好者来说，下棋的目的主要还是娱乐修身，因此胜负在其次，提高棋艺，修身养性，当为首要。可是对职业棋手而言，则有所不同，他们以棋安身立命，下棋是他们的事业，固然也须钻研棋艺，但不在乎结果，则难以出类拔萃，不免要有功利之心，所以要全力求胜，所谓“胜负师”。

薛奇问：这大概就是吴清源的“大师”和所谓的“胜负师”之间的差别吧？

居士答：是。职业棋士其实很羡慕业余棋手，因为他们的心理压力实在很大，无法摆脱胜负的情结，下棋对他们来说并不一定都是很快乐的事情，所以棋界有“调整心态”的说法，哪有业余棋手这样放松的心情去下棋？吴清源老先生是宗教的虔诚者，他能超越胜负而追求艺术，一生也没有拿过什么重大的头衔和奖金，他的成就既和他的境界和个性有关，也和他不求名利有关。

薛奇问：我有一棋友，从不计较胜败，完全是寓乐于棋、笑对输赢的态度，您认为他这样的人如何？

居士答：这人纯净不杂，也许可以做大事业，因为他不计较棋艺和棋局的胜负，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目的是与人交流，但是他不适合学棋，因为他没有在棋艺上更上一层楼的追求。

薛奇说：胜负的结果是现实的，对弈的过程是艺术的。
居士说：棋中有日月，案外是春秋，那要看你追求的是什么了。

 

正与奇
薛奇问：什么样的人能下好围棋呢？
居士答：一是有兴趣，二是有天赋，三是有苦功，四是有机遇，机遇就是能得到高手的指点，这“四有”之人往往能超于朋辈，脱颖而出。还有一点，极为重要，就是有个性。

薛奇问：有个性？这和下棋有什么关系？
居士答：人们常说的“棋风”，就是个性的体现。这是因为围棋是讲求均衡的游戏，在某个局面下，可以有多种可以成立的下法，在这个时候，不同个性的人会选择不同的变化，棋风稳重的人会选择双方都有退路的下法，并不想把便宜占尽，而棋风强硬的人喜欢一击而中，一举获胜，但由此带来的风险也很大，棋法不一，但归结到底，总有正奇之分。

薛奇问：什么是正和奇？
居士答：下棋如用兵，无非是运筹谋略，但有的人喜欢堂堂正正，也有的人喜欢出奇制胜。举例来说，李昌镐和曹熏铉师徒是公认的当世第一和第二高手，曹的棋锐利无双，多出强手，胜负感极强，而李的棋隐忍持重，轻易不会落败。前者以奇胜，后者以正胜。

薛奇说：是啊，这两人的棋一个如霸王枪，一个如太极拳。现在看来，只有老师的霸王枪才能造就徒弟的太极拳功夫啊。
居士答：不错，老子说：“夫唯不争，故无尤”，意思是说，因不争才能不出错误。李昌镐的棋就是能不争就不争，轻易不会用强，这是他的致胜之道。对弈会有三种情况，一是双方应接都正确，二是一方正确，另一方不正确，三是双方都不正确。第一种情况就是所谓的两分之势，势均力敌；第二种情况里自然不正确的一方吃亏，第三种情况就复杂了，结果孰优孰劣，要看谁的错误更大。好出奇兵者都希望自己的下法会产生“奇效”，他的“奇兵”也并非全是过分的下法，但很容易让对手下出错误的下法，从而得利。以兵法论，用“奇”是用智，用“正”是本分，藤泽说：“天下棋才，曹熏炫第一，马晓春第二”，这两人是用奇的代表。李昌镐的棋就是不用强手，不用奇，却反而大智若愚了，所以，一切强手到他的面前就不再强，一般棋手也会都用正的时候为多，但总有用奇之心，不够纯粹，李昌镐是完全、纯粹的用正，步步求正，朴实无华，绝不贪得，焉有不胜之理？

薛奇问：那为什么李昌镐的棋不象他的老师，而和他的老师正相反呢？
居士答：这正是我说的个性问题，棋如其人，李昌镐为人质朴，淡泊名利，自然会下出那样的棋来，曹熏铉好赌争胜，也自然会下出那样的棋来。

薛奇说：我明白您说的含义了，看来棋风是什么样子是个性使然，难怪说下棋能修身养性啊。
居士说：棋经说：“人生而静，其情难见，感物而动，然后可辨，推之于棋，胜败得验”，就是这个道理。

 

算与度
薛奇问：我的大局观很差，请问怎样才能提高呢？
居士说：有很多方法，但是没有计算能力作为基础，光有大局观是空中楼阁。不同段位的职业棋手的计算力相差不大，但判断局面的能力差异很大，审时度势，判断选择，这就是大局观问题。算，易定量而难定性，度，也就是判断，易定性而难定量，这算与度的关系也是围棋中一对主要矛盾。计算能力提高了，大局观也会提高，但反过来则不同。

薛奇问：可我的计算力为什么总是提高不快呢？
居士说：因为你的方法可能不对。做死活题是最基本的方法，因为计算力的提高要靠自己，比如《官子谱》做熟了，一般可以达到业余四五段的计算力，再在这个基础上打打职业棋手的对局谱，相信综合棋力就可以上升到相当的程度。

薛奇问：可我总喜欢凭感觉去下，有时明知自己已经这样下吃过亏了，可还是不知道该怎样下，只好重蹈“覆辙”。
居士说：那是你没有突破自己的惯性心理和已有的棋艺。围棋有算实路和算虚路的说法，实路就是有迹可寻、看得见、摸得着的着法，比较确实可靠，业余棋手容易接受，业余高手在这个方面不比职业棋手差。而虚路的变化多，也算不清楚，令人不易捉摸，业余棋手比较头疼。要知道，棋的变化很多，如歧路亡羊，是不可能算尽的，职业棋手通常靠平常训练有素的感觉去把握正确的方向，抓住主要问题，比较几个甚至十几个变化，最后选出满意的答案。对业余棋手特别低段棋手而言，一是多算，二是把能算清的尽量算清，而不是所有的，再比较各种变化，长此以往，感觉就会培养出来，棋力也就提高了。


进与退
薛奇问：怎样能迅速提高棋力呢？

居士答：你先想想能使棋力迅速降低的方法。

薛奇问：我有一个体会就是在网络上下快棋，结果越下越臭，我想应该是这样吧？

居士答：不错，你再想想为什么会这样。

薛奇说：我的俗手比较多，下得快了，下棋由脑力活动变成了纯粹的体力活动，这些俗手意识越来越强化，自然下不出好棋来。

居士说：第一，你不吸收新东西，自然棋力不会提高，第二，你不知道自己的错误在哪里，俗手意识形成了，自然会下出相关联的新俗手来，第三，你下得太快，根本不去总结自己的错误在哪里，俗手、恶手、错着、小着有增无减，棋艺当然就会下降。

薛奇问：看来提高的棋艺的方法一是吸收，二是总结，是吧？

居士答：对你来说，除此之外，还有个纠正的问题。

薛奇问：我明白了，我的错着意识已经形成和固定化，如果不改正，很难能接受正确下法，是不是这样？

居士答：古人云：“二十岁不成国手，今世无望”，这里面有一层含义就是，如果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棋力到了一定程度，他的错着意识已经根深蒂固，很难改变，若非特别方法，棋力难以提高。

薛奇说：是啊，我的一个邻居小孩才6岁，学了一年多，就比我的棋力强，可我都学棋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生呢。我已经快二十多了，这么说，我的棋力是不能提高了？

居士说：他和你学棋有几点不同：一是他跟老师学，你自己学，你提高的速度没有他快；二是他是从无到有，你是从小到大他的接受能力强，你的接受能力弱；三是他总学正确的，你学的有正确也有错误的；四是他出现错误的时候，随时有老师纠正，而你没有；最重要的是，他不必纠正，而你需要，这一点最为关键。想想看，在国外开惯了右舵车的人，突然到国内开左舵车，会感到极其不适应，因为他必须忘记以前开右舵车的经验，因而实际上他还不如本不会开车而直接学开左舵车的人学得好。

薛奇说：由此看来，我只有跟老师学、学正确的、不断纠正自己的错误，才能尽快提高棋力。

居士说：的确如此。


教与 学
薛奇说：过去我是照书本去学的，感觉进步还很明显，也看一些高手对局，有一些收获。

居士说：千古无同局，书本只能告诉你某些实例的处理，却不能包罗万象，告诉你在对局时如何处理各种具体情况，这是“死老师”，高手对局只能让你模仿，却很难告诉你为什么那样下，这是“死东西”，只有通过师生间的交流，检讨错误，吸收新知，有了“活老师”和“活东西”，才能不断地提高。

薛奇说：如此看来，纠正这个环节对我来说更为重要啊。

居士说：是的，每个人在学棋的时候，都会遇到自己不会处理的情况，往往想当然，凭自己的判断去处理，因棋力所限，常常多非正着，如果有老师告诉他正确的下法是什么，他就会少走弯路，否则就会形成错着“定式”，固执地伴随自己，这时候，就更需要老师来帮他纠正，重新认识，下出正确的棋来。

薛奇说：那应当需要不厌其烦的老师啊，只有细致周到的纠正和讲解才能使学者“先破后立”、“弃恶从善”。

居士说：教棋者自然要随时指点，尽心尽力，学棋者应当不耻下问，勤学苦练，教与学其实也如同下棋，只有配合默契，才能得到精彩的“棋谱”啊。

薛奇说：好学生自古不乏，好老师从来少有。

居士说：伯乐恨无千里马，良马苦未遇伯乐，这叫各有其忧啊！

……

庭院深深，红灯高照，晚月清辉，竹影婆娑，满天星斗，若隐若现，静静的冬夜，朗朗的笑声不时传过。金井栏边，一只野狐，倾听良久，蓦然惊觉，倏然而去，直至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