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我照例陪妻子到菜市场走走。
她一边翻看乡村老汉的鸭蛋，一边问：“喂了饲料的没哦？”老汉就赶紧解释，说农村喂饲料，划不来的。他要一块五一个，妻说总要少点。一共二十个，他问，要得完不？我劝妻说，买那么多做啥？妻说那就买十个。老汉说那就少五分，妻说想得出来，五分？一块三。他说哪有一块三的价，一块四，不买算了。那就买十个吧，妻无可奈何地说。其实，我清楚，妻能接受这个价位，因为刚才我们还问了另一个卖鸭蛋的，都喊一块五，一口价。不准挑哈，老汉增加了个条件。他一边用手在空中划出“三八线”，一边说，前后左右，任买一半。这点小把戏，哪里瞒得了心明眼亮的妻呢？“卖有计策，买有对策”，妻说大小都差不多，有啥挑的？绿色和白色，各要五个。妻盯着鸭蛋下手，老汉盯着妻的手，我盯着老汉和妻的神情。买菜的乐趣，也许就在这些地方。妻这一招，完全打破了“前后左右只选一半”的约定，我和老汉都始料不及。不久，老汉恍然大悟，终于忍不住了，你说的不挑，尽在挑。但他又不好来拦妻的手，手在空中挥舞着，干着急。等妻挑好了蛋，老汉带着一丝忧伤和无奈，迅速把剩下的蛋垒好——从下至上，从小到大，堆为两层。
提了蛋，转身要走。“拐椒！”突然，妻指着对面的菜摊，惊喜地说。
我们赶紧跑过去，因为对拐椒，我们渴望已久。
上学期，我跟一个老同学闲聊。他说，他们学校有一棵很高大的拐椒树，每年秋冬时节，都要弄些来泡酒。“这拐椒酒有什么名堂？”我问。他说可以除风湿。于是我说，以后给我也弄点，我妻子的腿有风湿。他答应着，我感谢着。我是真诚地感谢，因为是他告诉我这个土方子。至于他给我弄拐椒，能不能兑现，我并不在乎。
因为我深知，拐椒不好弄。
记得儿时，我跟着大哥哥大姐姐们上山割草。他们发现一棵拐椒树，长在地边石缝里，细细高高的，那枝头的拐椒已经成熟，淡黄发亮，沉甸甸，让人垂涎。
胆儿大的几个就爬到树上去，一边吃一边往地上渴望的人群抛下拐椒枝来。自然而然，地面上蜂拥而上，争抢一番。抢到的故意吃得啧啧有声，赞不绝口。
于是喜悦的笑声，渴求的呼声，使得那块庄稼地，一时热闹非凡。于是树上的英雄，一边吃，一边又多扔了些下来。尽管如此，我个儿小，哪里抢得到呢？
还好，脆生生的拐椒，一掉到地上就碎了。于是大家除了争抢，还可以到泥缝里去寻那摔碎的拐椒。我好不容易才寻到一小截，塞到嘴里慢慢咀嚼，粘粘的汁儿，甜甜的，略带一丝苦涩。
那种特殊的滋味，在饥饿的童年，留给我的记忆如此久远而鲜明。
“好多钱一把？”妻比我更急切，赶紧问。在我们围上去之前，已经有几个老婆婆抢走了好几把。看来，她们也深知这拐椒的好处。
我理解她的急切。那天我把拐椒能治风湿的偏方告诉了她；同时告诉她，我的老同学答应帮我弄点来；我还告诉他，其实我们学校就有一棵拐椒树。妻子还没见过这种神奇的能治风湿的树，当晚就要我带她去看。
其实，我也是偶然知道校园里有这种树。
那棵树长在教学楼和科技楼之间，处在楼阁的包围之中，阳光极不充足，而且，别的树木丛生。有一回，我和同事站在科技楼的阳台上，居高临下欣赏这些井底之树。一个朋友说，看，那是拐椒树呢！当时并不知道拐椒的药用价值，只是因为从小对拐椒那种特别的情怀，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就记下了。
为了和别的更高大的树以及四围的高楼争夺阳光，那棵拐椒树长得更细更瘦，特别苗条。几乎有一半都没有枝叶。妻仰头看了半天，遗憾地说：“拐椒是什么样子呢？”我劝她说，这棵树太瘦了，可能没有长拐椒呢！
我想，就算它长了拐椒，我们也摘不到。我胆小，不擅长爬树，这么细细高高的树，我更不敢爬；用竹竿打吧，哪去找这么长的竹竿？
“块钱一把，买几把去？”卖拐椒的中年妇女，个子不高，但长得精干。妻子要是跟她站一块，肯定显得肥胖。我想起“大胖子往往是小心眼”，好像是钱钟书说的。
“这个有啥用处？”妻一边伸手去拿，一边问。
我暗中有些好笑，这不明知故问么？
“有好处的，泡酒，治手脚抽筋。”
“这么多，肯定有棵大树了？”
“就是，自家的大树。”
“树可高啊，”我感叹说。
“当然啦……这都是我自己打的，”那位瘦小的中年妇女想了一下，自豪地说。
我又看了看她的身段，估计着这拐椒的来历。她所卖的拐椒，都留着枝儿，一小束整齐地扎成一把。我提起一把来，细细地一看，就知道她在撒谎。要是用竹竿打，脆生生的拐椒不被打碎，也会掉地上摔碎的。可这枝儿上的拐椒，几乎都是完整无缺的。我猜想，这肯定是她爬到树上，一枝一枝折下来的。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因为拐椒树的枝干，也是脆生生的，容易折断。弄不好，人就摔下树来……就凭这，我觉得卖一块钱，太廉价了，何况，这一把数量并不少，提在手上沉甸甸的。
“没得问题的，真是我自己打的，”她见我在细细地察看，赶紧劝我，“有点儿长虫的，没得妨碍，一样泡酒。”
“买三把就行了，”我劝妻说。
“一块钱一把，”她仿佛害怕这拐椒卖不完一样，“都买了去吧——刚才那几个老婆婆，都抱了五六把呢！”
妻选了三把。她的地摊上，还剩三把。可能担心无人买，她老劝我们：“泡酒，治抽筋，好得很——都买了去。”
“买三把就行了，”我说，“明年还来买你的。”明年，天啦，还要等多久？并且，明年，还卖“块钱一把”吗？
她一听，很高兴：“要得要得，明年我还打来卖。”
其实，我完全可以全部买走。但我觉得，这么便宜的拐椒，一定会有人来买的。
果然，我们没走多远，后面就有两人跟上来。其中年龄较大的婆婆提着拐椒，一边走，一边高兴地跟身旁的中年妇女，兴高采烈地聊。
我瞧了一眼，这两位女士，都不是我们的熟人。
“拐椒买去做啥用啊？”妻顺便问。
本来我想说我们也买了拐椒的，让大家都高兴一下，但现在只好把这话咽回去。
“听说是可以治手脚抽筋……”
“用酒泡来喝，效果很好。”中年妇女似乎很有经验，非常肯定地说。
我在想，你喝酒吗？
“可不可和些蜂糖泡？”妻诚恳地向这位有经验的朋友打听。
“那好得很嘛，放蜂糖，啷个不可以？”
……
除了我这个男人几乎保持沉默，身边三个刚从菜市出来，偶然走到一块儿，彼此并不相识的女人，以拐椒为话题，边走边谈，很融洽，很兴奋。看来，我刚才的想法——把快乐留一点与人分享，是对的。
接着我们去商场买菜，顺便看了一下衣服。也许是买到了拐椒，我的心情很好，同意试试看。结果，在卖衣服的打扮时髦的中年妇女的甜言蜜语中，妻掏了八百元，为我置办了一套气派点的衣服。要不是妻会讨价还钱，恐怕要一千多呢。
妻也许同样为买到拐椒而高兴，或者觉得我同意她为我买衣服而高兴，我这套衣服用掉她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二，她竟然没有怨言。只是像那个卖鸭蛋的老汉一样，附加了一个条件：以后该用你的工资给我买了。我一听，后悔莫及。哪有这种下套的？真是防不胜防啊。
后来妻又催我去买泡酒的罐子，却没买到；虽然妻很是遗憾，我也觉得愧对妻子，但时近中午，只好先回家。
一回到家，我就告诉母亲买了拐椒。我迅速找来簸箕和剪刀，把胖嘟嘟的拐椒，一支一支剪下来。
母亲说：“生的就可以吃的嘛。”我说知道，甜甜的……快尝尝。
母亲一边吃，一边说甜，自然而然地怀起旧来。她说家乡屋后曾经有棵拐椒树，那块地就因树得名。我说，我知道那棵树在哪儿。她感叹说，现在恐怕早没了。我点点头表示默认。
我剪了一会，就让母亲来剪。我不想去猜想，当母亲的手触摸到这些故土曾经有过的野果时，会有怎样的回忆和感慨，只听她絮絮叨叨地说，拐椒很甜，鸟儿也爱吃，果狸子也爬到树上去……有的人专门在树上弄个套子，要是套住了，就可以打个牙祭……
果子狸，我只听说过，从来没有看见过，就像妻子从来没有看见过拐椒树和它的果实一样。“不对头呢，”我说。
“啥子不对头？”母亲问。
我笑笑，说没什么不对头。因为说来绝非三言两语。
“这籽儿会不会生根哟？”为了转移话题，我掰着那如花椒似的小籽儿，突然问母亲，“丢几粒在土里，看能不能长小苗。”我为自己的瞎扯，感到好笑。虽然我多想亲手种一棵拐椒树，但哪来的土？能不能生根？何时才长大？会不会结果？
“谁知道呢？”母亲的回答，我并不失望。因为，这么多年来，家乡除了那棵野生的拐椒树，还没有人栽培过；除了孩子们爬到树上去偷吃，就是有经验的人在树上设套抓偷吃的野物。现在恐怕早就砍掉了那棵拐椒树。谁还会像我和母亲这样，偶然回想起，这在饥荒中可以生吃的美味？
母亲觉得剪刀不好使，就用指甲掐；我就用剪刀剪。不一会儿，簸箕里就厚厚地铺起一层淡黄的拐椒，如那个卖拐椒的乡村妇女的脸色，朴实无华。我从中挑了棵大大的拐椒，丢进嘴里，一时舍不得咀嚼。
妻说：“前几天在重庆，我看到卖拐椒的，要五块钱一把……”
我这才想起刚才的疑惑：妻只看过拐椒树，怎么在菜市场一眼就认出了拐椒？而且，没有讨价还钱就买了三把？
我使劲咬了一下，那拐椒浓浓的粘粘的汁儿，就从牙缝挤到舌头，甜甜的，有一丝苦涩。
这完全是童年就尝过的味道。看来，无论是家乡还是异乡，这么多年来，拐椒没有改变它的形状、颜色和滋味。
落叶乔木，高达10米多；嫩枝、幼叶背面、叶柄和花序轴初有短柔毛，后脱落。叶片椭圆状卵形、宽卵形或心状卵形，长8—16厘米，宽6—11厘米，顶端渐尖，基部圆形或心形，常不对称，边缘有细锯齿，表面无毛，背面沿叶脉或脉间有柔毛。两义式聚伞花序顶生和腋生；花小，黄绿色，直径约4．5毫米；花瓣扁圆形；花柱常裂至中部或深裂。果柄肉质，扭曲，红褐色；果实近球形，无毛，直径约7毫米，种子2片，灰褐色。花期6月，果期8—10月。
果柄形态似万字符“卍”，故有“万寿果”之称。含多量葡萄糖和苹果酸钾，经霜后甜，可生食或酿酒，俗称“管治风湿症”；木材硬度适中，纹理美，供建筑及制家具和美术工艺品等的用材。主要分布陕西、江西、安徽、浙江、广东、福建、湖北、湖南、广西、四川、贵州、云南等省。（参见百度百科“拐枣”）
2011年11月12日夜于食鼠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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