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部书外皆狗屁

 

   题目上这话，是黄侃说的。黄侃乃国学大师，章太炎的大弟子，学问大是出名的，脾气怪也是出了名的，周作人就曾谈到过这位大师兄：“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正比例。”当年与乃师一起，被民国学人称为“章疯子”“黄疯子”，所以他敢说“八部书外皆狗屁”这样的“疯话”。他所说的八部书，乃《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和《昭明文选》。

   林纾也曾坦言：“纾生平读书寥寥，左、庄、班、马、韩、柳、欧、曾外，不敢问津。”原来他也是“八部书”，无独有偶。林琴南乃近代著名文学家、翻译家，就不说那大名鼎鼎的“林译名著”，其古文亦名重一时，曾自许其文：“六百年中，震川外无一人敢当我者。”故当年亦有“狂生”之称。所谓“读书寥寥”“不敢问津”，其实乃“狂话”也，也是“皆狗屁”的意思。

   二位的“疯话”“狂话”,我不知道别人以为如何，在我听来，直是金针度人，忍不住要为之抚掌。他们哪里就只读八部书呢，那还成什么国学大师和文学家呀。黄侃肚子里的书那可是多得不得了的，经、史、子、集几乎无所不通。林琴南呢，曾校阅古籍不下二千余卷，自云“四十五以内，匪书不观”。他们的意思，我有一点点懂，一个读书人，博览群书总还是要的，但更要真正读懂、读通、读化几部书的，否则，读书二字，如何敢说，览得再博，也不过是翻书而已，也不过是个“两脚书厨”而已。读书人常喜欢说“腹有诗书气自华”，细想想，书在人身上真正起作用的，怕不是那些一翻而过的博览的群书，一定是那完完全全读化在骨子里的区区“八部书”。你看如今的什么大师，什么这个家那个家，在书房里也是坐拥书城的，谈起读书来也是一套一套的，但和从前的读书人比起来，无论是学问，还是气质，怕是王奶奶遇见汪奶奶，差的真不是一点，我想其中一点，怕就是差在他肚子里没有那真正读进去又拿得出来的“八部书”吧。

   “八部书外皆狗屁”，在如今，怕更有其现实意义呢。如今出版业大繁荣，一年全国出的书真个是铺天盖地，据说单单长篇小说，一年就出两千多部，把人吓煞，把人笑煞。值得翻翻的可有一两本？据说有一次钱钟书受邀参观一家图书馆，他看看那一架一架的书，来了一句：“有这么多我不想看的书。”我写小文章也写了多年了，也是个什么玩艺儿的省作协会员，一位女编辑曾关心的问我，怎么至今还不出一本书呢。我不说谎，王八蛋才不想出书呢。不好意思出啊，如今出的那些个烂书，我是从来不看的，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往烂书堆里再添一本呢。人生有涯，烂书无边，我们读什么呢？只有向上面二位先贤学习，挑“八部书”，经过时间淘汰的，经过历史沉淀的，也是你自己喜欢的“八部书”，细嚼慢咽，读它一辈子，读得滚瓜烂熟，读得心领神会，读得人和书浑然一体，到那时，你大概就可以说一句，我是读过书的。有这“八部书”在肚子里，要说用，一辈子大概也够用了，若只为欣赏，八部好书，也真的够你咀嚼玩味一辈子的了。

   曾看过人家写读书的一篇文章，作者也是一位读了几十年书的读书人，他说他读书是与时俱进，什么书热门就读什么书。当时我心里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叫什么读书。我读书是个保守主义者，是个落伍者，凡是热门的，畅销的，红透半边天的，一概不碰，读书我不敢“与时俱进”，只是老老实实向故纸堆里讨生活。我有个偏见，秦汉文章，唐宋诗词，明清小说，古人的几部书，就够我们看一辈子的了。没话说，我当然是信奉“八部书”主义的，读书就是要奢侈，就是要挑最好的读，一部就是一部。我也有自己的“八部书”：《诗经》、《论语》、《庄子》、《史记》、《世说新语》、《陶渊明集》、《金批水浒传》、《脂砚斋评石头记》。这“八部书”，有的还记得已读过几遍，有的已读了几十年，读过多少遍都懒得记了，好书不厌百回读，真正不假的。这几部书，我这一辈子怕是放不下的了。

   我就想，一个人若认认真真读过了几部真真正正的好书，不一定非要八部，九部十部也行，五部六部也行，真正读懂了、读通了、读化了，那时你一定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再去面对如今泛滥的书海，你大概也就有了如黄侃一般的不屑：八部书外皆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