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我们刊登了两封妈妈的来信，反映他们的孩子在幼儿园“被老师打了”。尽管这个说法还只是孩子的表述，尽管家长能理解老师照顾众多孩子的辛苦，但是听到这样的消息，当事家长对于如何与老师沟通时，都感到担心和无助。两位妈妈在回信中都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不会直接与老师谈“打孩子”的事，而会婉转地表达或者只是与老师一起探讨一下孩子最近的表现。
我很能理解这样做的意图，一方面照顾双方的关系，另一方面适当地提醒，老师不会因此“冷落”自己的孩子。
家长因为孩子反映“被老师打了”与老师沟通，这样的议题是非常不容易的。简单地说，这是一次面对可能存在的“冲突”的交流，如何应对冲突，表达自己，照顾双方，难度可想而知。但是，家长与老师之间的沟通，又是人人遇到的普遍情况，所以认真地探讨这个议题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尽管非常理解两位妈妈准备与老师进行“婉转谈话”的用意，也知道这样的谈话是我们普遍的做法。但是，就我个人的经验来看，“婉转谈话”在很多时候效果并不是那么理想。以家长找老师谈话为例，很多家长在谈话前存在很多顾虑和担心，因此如若不是情况太糟糕，谈话基本上是委屈家长的真实感受，满足场面上的客气，完成一些隐藏着的意图。
我们究竟害怕什么？这是很值得我们自问的问题。表面上，我们害怕老师不舒服，害怕谈话后情况更糟糕……有没有可能，我们真正害怕的是冲突，是差异，是权威……
我们当然知道，无论承认与否，有些职业确实有可能存在着一些隐性的权利。教师因为要在日常的教学中负更多的责任，权利相较于学生也更大一些。但是，权利是如何让人产生害怕的呢？在我们每个人生命的最初，并没有对权威的恐惧，恐惧是何时，又以何种方式悄悄地来到我们的生活中的?对于这些隐藏在背后的问题，值得我们提问并思考。
从心理学视角来看，人最初遇到的权威是自己的父母或者是最亲近的照顾者。我们依赖他们，在他们那里获得安全和爱。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们也有可能因为无法全面地理解所发生的事，进而对我们依赖的人的某些行为产生恐惧。
举例来说，一个三岁的小孩是无法区分当妈妈指责他时，只是因为妈妈很累了，很无助。没有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妈妈还是很爱他的。他只会感觉自己不够好，妈妈不喜欢他了，不爱他了。如果这个时候，生气的妈妈说了诸如“不要你了”的气话，孩子会觉得这就是真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孩子会做些什么让自己更好过些呢？他可能会很害怕，但在行为上会表现得比之前乖一些，看到妈妈依然不高兴，有些孩子或许还会主动做些什么讨好妈妈。慢慢地，当自己的想法和妈妈的不一样时，他会得出“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的结论。
这是孩子自己总结出来的，如果没有其他的人或事影响他，他其实已经在很小的时候，学到了人生的第一堂“沟通课”了。所以我们说，一个人的沟通方式最初是从家庭学来的。当然，随着这个人的生活空间的扩大，他的沟通方式也会受到社会、同学、老师的影响，但从大量的研究来看，影响最重也最深远的是家庭中的沟通模式。
现在，当这个孩子长大了，成为他人的父母，在遇到诸如“孩子被老师打了”这样的事，他会如何与老师沟通呢？他会勇敢地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吗？恐怕很难。他可能很少甚至从来都没有那样做过，即使是对他身边最亲密的爱人。
现在，回到我们之前的议题。当一位家长去面对老师沟通时，如果他并没有准备好自己，同时因为害怕和担心，他是无法与老师进行真实而坦诚的沟通的。这样看来，很多沟通，特别是那些困难的沟通，很难有特别好的效果也就不足为奇了。
所谓沟通，就是在安全的情况下，双方坦诚地表达自己，倾听他人，进而对所遇到的事情进行探讨和交流。从这个角度说，失去坦诚的沟通，对于沟通双方的任何一方都是有损害的。值得一提的是，当事情发生后，当事教师在面对家长的沟通时，也同样面临自己成长背景的挑战。家长因为担心害怕而进行的“婉转表达”，无法使当事教师看到对话者的真实面目，在客套的背后，两个人都会有希望对话“快些结束”的想法，也不是不可能的。
基于大家对我的信任，在这里我想挑战一下大家：因为一个对话并没有得到好的预期效果，而得出“与老师真诚沟通是不可能的”的结论，对老师也是不太公平的吧。
在此，我非常想对读者中广大的教师说几句，对于大多数家长而言，为孩子的事与你们沟通而普遍存在的压力和担心，其实也是可以理解和体谅的。
我个人对教师是有期待的，正是因为这份期待，使我始终对教育充满信心，同时也对教师这个职业充满敬意。回想我个人的成长经历，很多我接触的教师都深深地影响着我。
因此，我非常期待更多教师，在遇到与家长沟通时，为了让沟通更有效，更好地帮助孩子，在沟通时表现出更多对家长的理解和支持。这样，家长会越来越信任你们，在你们面前越来越感到安全，家庭和学校间的合作就会越来越紧密。
如果一位教师可以对家长说：“我知道与老师对话是有很大压力的，我很理解。我也很愿意与你们一起讨论孩子的情况，作为教师，我也在学习，工作中肯定有很多不知如何处理或处理不当的地方，希望你们仍然可以信任我，我们一起努力。”
如果在沟通的过程中，教师还可以借机表达一下你们对当事孩子在学校中的观察，特别是那些优秀表现的观察，我相信当事家长们会感到被信任、被理解，也会感到安全。因为说到底，一个孩子不可能只有“缺点”、“问题”，他们身上一定有很多独特的品质，需要透过专业教师的观察和表达。有了这些对话的基础，如若真是要触碰教师在工作中的失误，诸如“打孩子”这样的困难话题，双方也有很多对话和理解的空间了。
同时，如果在谈及孩子的“问题”时，达成这样的共识：所谓的“问题”，只是表明孩子遇到了困难，看看家长和老师可以做些什么共同帮助孩子。我想说，老师们，如果你们这样做，很多家长都要成为你们的粉丝。他们会爱上你们的。
当然，我也有话对家长们说，如果我们以这样的要求期待老师，那么老师的压力就太大了。他们当然希望你们爱上他们，但是在没有爱上之前，一味地期待，会令对方感到窒息和无助。那么，要怎么做呢？
每个人都需要负起对话的责任。放下对老师的期待，站在老师的立场去理解他们，了解他们在事件发生时所遇到的困难，这是我们为对话创造更多空间可以做的。
以两封来信为例，家长在准备好自己后，即让一切情绪过去，准备好“平静的自己”与老师对话。我们可以这样说：“昨天晚上，我听到孩子对我说老师打了他，我感到很吃惊。同时，对于是否要向你提及这件事，我很犹豫，也感到很有压力，甚至想不要直接向你表达。但我现在觉得，我很信任你，我希望与你有真实的交流，所以今天约你，对我来说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经过一个晚上，我的情绪平静了很多。我其实只是听孩子说，不知你当时遇到了什么挑战，所以，也很想听你说说。”
给当事教师足够的理解和表述的空间是非常重要的，教师也是人，他们也需要家长的信任和安全感。更重要的是，他们同样需要真实、真诚的对话。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学说话，这么费劲。生活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太麻烦了。
是的，真是这样。但是，我们还是要这样做，因为没有别的出路。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值得被尊重，值得过更轻松自由的生活。
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是，我们之所以要如此努力，我们要为下一代创造学习对话的榜样，让他们看到，好的对话不是只存在于书本里，它存在在我们的生活里，家庭里，校园里，存在于社会的每个角落。
我必须坦诚地告诉大家，负起对话的责任是不容易的，对当事人的挑战非常大，很多时候，需要巨大的勇气——面对自己的勇气。我也与大家一样，面临各种挑战和对话，也有处理不当和脆弱的时候。但是，我内心很清楚，我可以这次没说好，下次继续努力。在对话中受伤了也没关系，找朋友、咨询师、导师支持自己，照顾自己，伤好了继续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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