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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波桥:时光流逝,而我依然




骆昊 摄


  一个朋友从美国回来,问及著名的大瀑布,她说,一股蛮水,无甚可看。没有唐诗宋词作底子,风景只能惊动感官,无法触及心灵,远不及祖国的小河小溪亲和。


  不同文化背景,审美旨趣大异。但有一点, 打上人类烙印的景观,总是被赋予了更多的意蕴,让后来者更觉情致盎然。哪怕所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有诗在上头”,也是一种与前人虽未谋面,却惺惺相惜的骄矜呢。


  文人的印迹,是景观最好的软文。譬如巴黎这座名叫米拉波的桥,一首千回百转的情诗,让它在塞纳河巴黎段37座桥中脱颖而出,显得格外卓尔不群,颇有间隔人群的作用——亚历山大三世桥之美,属于大众;新桥、艺术桥之美,属于恋人;而米拉波桥,你的舒缓桥洞下脉脉的流水,百年来都在浅吟低唱着忧伤的诗。听懂这首诗的人们,如掌握了理解彼此的密码,沉默着踟蹰,不说话,却知道是同类,无论性别种族,大家不孤单。


  诗歌被认为是最难翻译的文学体裁,纪约姆·阿波里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的《米拉波桥》(Le Pont Mirabeau)竟有成名大家的至少十四种译本,实在是个奇迹。看来,相较其他外国诗,这首诗更容易获得中国的知音。仅选其中之一如下:


    米拉波桥

    程抱一

 

    米拉波桥下流着塞纳河

  我们的爱情

  值得追忆吗

  痛苦之后才能得到欢乐


  夜晚来临,钟声外

  日子过去,我徘徊


  让我们手牵手、面对面吧

  让我们手臂

  结成的桥下

  荡漾起永恒眼光的柔波


  夜晚来临,钟声外

日子过去,我徘徊


  爱情流逝恰似流逝的水

  爱情流逝啊

  缓慢如生命

  却又像希望一样地强烈


  夜晚来临,钟声外

  日子过去,我徘徊


  日子过去了,星期过去了

  时光和爱情

  永不再回来

米拉波桥下流着塞纳河

 

  夜晚来临,钟声外

  日子过去,我徘徊


  无望的爱情,似水的流年,闪回的旧日,反复的咏叹,实在是很中国的表达,读起它,许多相似的句子会瞬间逆涌于心。从最早的“逝者如斯夫”起,流水与时光的联系,已是中国文人的集体无意识。因此有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有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有了“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落花有意,水无意,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如水般流走,这是何等的伤感!当然,更会想起那首“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春江花月夜》:“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意象的叠加,正是中国诗词的特征,不必说“枯藤老树昏鸦”,仅举印象中最愁苦正派的老杜诗为例:“香雾云鬓湿,清晖玉臂寒”,与阿氏的“Les mains dans les mains restons face à faceTandis que sous Le pont de nos bras passe Des éternels regards l’onde si lasse”(手相牵,面对面,交臂如桥 永恒的凝望,倦怠的波浪流逝)虽旨趣异,但意象迭加,而非逻辑组合却是共同特征。唯有如此,无可言说的情与丰富含混的义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表达


  反复的咏唱,每一次重复均构成语言环,既增强的韵律感,更在一咏三叹中将情绪推向饱满。这一点,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的《静女》《蒹葭》《苤苢》中均有体现,这种后来被文人作品渐渐放弃的来自民谣副歌部分,是诗意的点睛与升华,也是最容易被人记取的部分。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时间已到,夜幕沉沉日月如梭,照我孤影),法国几位著名歌手演唱的《米拉波桥》,也在副歌部分展现了高潮。


  也许是这些相似,使得《米拉波桥》很容易捕获中国的知音。也许,更是诗意背后的国民情感方式的相似,使得诗意的相似成为可能。接触过法国民众的人,都会惊讶地发现,远隔重洋的东西两国国民,一样自尊、敏感、多情。


  而在两国文学中,对美好的事物,都有不易把握的伤感。“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种因极度敏感而来的天然伤感,似乎只有另一个同样伟大的文学民族可以体会。蒲宁在自传体散文《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中这么写道:“我们所爱的一切,我们所爱的人,就是我们的苦难——光是担心这种失去亲人的永恒的恐惧就已经够戗!”那么永无止境流淌着的河水,的确太易让人陷入感伤。那种感伤之重,足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啊。


  在美好的不确定中,究竟有什么是可以把握的呢?《米拉波桥》中如此写道: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时光流逝,而我依然),这种唯有人岿然不动的表达,可以理解为虽一切远走,而爱将永恒。人的情感力量战胜自然的星转斗移,这是西方人本主义的产物。中国人,则以“物是人非”回应对永恒的把握。伟大的《春江花月夜》,在以大写意的手法展现海天一色的宏阔画卷后,一下陷入哲思:“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骆昊 摄


  永恒,不在一生,而在生生不息的族群。甚至不在人类,而在天空永远的明月。这种类似“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慨叹,被东坡居士用“自其变者而观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来潇洒化解。面对美好的不可持续,昂然的人类精神和与大自然同在的旷达,都孕育了无比璀璨的文化,同样达到了很难逾越的高峰。


  据说,唯有异中有同,同中有异,才能保有朋友或夫妻间的长久吸引。如果以拟人的手法运用于国家,中国法国真的是很有感觉的一对,两人都曾经那么深爱着对方。早在十七世纪末,法国第一批传教士来到中国,就感受到无法抵御的吸引力。自那时起一百多年,中国一直承受着法兰西饱含深情的目光。而近现代一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几乎没有一个不享受着法兰西文化的光辉。尤其是法国文学,与法国价值观一起,型塑着几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可以说,中法双方,都曾经张开双臂,期待着对方。然而,阴差阳错,双方伸出的手,一直没能如诗里所言,构成一座美丽的拱桥。现在,也许是时候了。


  让我们一起伸出双臂,让时代的流水,在这桥下流淌,永不停歇。




作者介绍:刘辉 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南京大学传播社会学博士,现就职于巴黎南戴尔大学孔子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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