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五） 至人无己

庄子与惠施不知不觉谈论了一个多时辰，庄子说：“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庄子的家门前，就有一条小溪流过，正是仲春，草木长出了新叶，嫩绿嫩绿的，一簇簇或白或黄或红的野花儿，点缀在草丛中间。有几株桃树，叶子还没出齐呢，却是红艳艳一片。此时，夕阳在山，苍山如黛。庄子与惠施二人，在微有凉意的晚风中，信步走在溪水边，一两只蝴蝶，忽儿飞到他们面前，盘旋了两圈，又忽而飞到花丛中去了。

惠施问：“圣人无名，神人无功，我大概了解意思了，至人无己，又是怎样高远的境界呢？”

庄子信手拈来，就是两个寓言故事。“有一个宋国人，他到越国贩卖礼冠，但是越国的风俗，不蓄头发，浑身刺青，根本不戴帽子。”庄子顿了顿，接着说：“尧安顿好天下的百姓，平定了海内的政事，前往位于汾水北面的姑射山，会见四位得道的神人，浑然忘记了天下。”

惠施听后，不觉笑出声来，说道：“魏惠王曾经送给我大葫芦的种子，我把它栽种在自家菜园里，到了秋天，结出的葫芦有五石那么大，用它来装水，葫芦太脆无法负担承载的重量。把它剖开做成水瓢，它又大得没有水缸容得下。”

这是惠施巧妙的说法，什么“至人无己”，不过就像大葫芦一样，大而无用。你说的两个故事，空虚浮泛，毫无意义。

庄子说：“唉，你真不会用大呀。宋国有人家擅长调制一种药，使人在寒冬季节手不龟裂，此人家世世代代凭此药物以漂洗丝絮为业，每年所得不过数金。一个客人听说了，花百金买下了配制的药方，把它进献给吴王，帮助吴王在水战中大败越王的军队，因此得到了大量土地的奖赏。同样的药方，有人只能拿来漂洗丝絮，有人却能拿来裂地封疆，这是会不会用大的缘故。你有五石大的葫芦，为什么不能把它绑在身上，当成腰舟，浮游于江湖之上呢？”

惠施只知道水可以装在葫芦里面，但他不知道水也可以装在葫芦外面啊。执着于自我，不站在对方的角度想一想，所以卖礼帽的宋国人到了越国竟然徒劳无功；不站在葫芦的角度想一想，所以辛辛苦苦栽培长大的葫芦只能砸碎。

惠施还不明白，分辩说：“我有一棵大樗树，它的树干虽大却臃肿不合于绳墨，树枝卷曲而不合于规矩，它立于大路旁，木匠都不会看一眼。你的道理说的很大，但实在无用。圣人无名，神人无功，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至人无己，不是瞎扯吗？人怎么可能忘记自己？宋国人千里迢迢去越国卖帽子，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吗？尧忘记了天下人，不是说明他心中只有自己吗？所以你的高论，就像这棵大樗树，大而无用。”

庄子说：“你看见过猫和黄鼠狼吗？它上窜下跳，再敏捷的老鼠都难以摆脱它们的利爪，但一碰上机关，就无处可逃了。你再看那牛，身躯庞大如小山，机关陷阱奈何它不得，但它却捉不了老鼠。物皆有其用，皆有其短，看你怎么用啊。你有这么大一棵树，为什么不把它种植在广阔无边的旷野，然后无所事事的徘徊在树下，逍遥自在的在树下打秋千。它不会被斧头砍伐，也不会被外物伤害，虽然好像没有什么可用之处，但这不是它最大的用处吗？”

庄子望着苍茫的远山，慢悠悠的继续说道：“你不能用大，不过是你自己的心眼小罢了。无己，是不以自我的角度去看万物，而是以万物的角度去看万物，并不是忘记了自我的意思。只看到自己的利益，却不曾想到对方需不需要，这是宋国人到了越国一顶礼帽也卖不出去的原因。至于尧浑然忘记了天下，怎么能说他心中只有自己呢？前面不是谈论过吗，尧曾经让位给许由，许由不接受，理由就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私人的天下。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故天下应是天下人治理，尧不必代天下人施为，而搞得自己劳神累形。尧并不明白许由的意思，等他上了姑射山，见到了山上的神仙，才恍然明白这个道理啊！”

夕阳已经完全隐遁到山后去了，暮色四合，每家每户的窗户都透露出柔和的灯光，庄子与惠施沿着来时的路，边走边聊着走回家去。庄子的妻子，已经准备了几样小菜，热好了一壶酒，等待着他们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