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写的科幻小说 ………………）
1.
“黑暗。
完全的黑暗。像是被墨匠反复涂抹了。
当我意识到这不是梦的时候，已经晚了。”
手中的烟缓缓上升，袅袅消失在天花板墙面因潮湿而生出的黑色霉斑上。这个夏天很多的雨水，甚至，在我们来到案发现场之前的两个小时还在下雨。
“氰化钾中毒。是自杀。的确没有问题。”助手小于微微撇了下嘴：“已经过去十多天了，还来现场有意义吗？”
我依然注视着这笔直上升的烟消失的地方，像是盯着那些霉斑入了定。这屋里没有别的通风口，是个密闭的空间。这样想着，我凑近了桌子，看到上面有一盏小台灯。
“台灯亮着吗？”我问。
“什么？”小于疑惑的看我一眼，但很快明白过来：“大家在第二天早上发现他自杀时是亮着的。他的死亡时间是前一晚的10点左右。那时他当然要开着台灯了。”
这样的细节都注意到了吗？我心里咯噔一下。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死者，21岁的陈耽，他的自杀是在模仿60年前去世的大科学家，阿兰·图灵。
“诶，萧宸，到底是谁拜托你过来调查的啊？不是两天前就结案了吗？就连陈耽的家人都认定自己的孩子是自杀了，咱们也没必要再调查下去了吧？”
“我不是在调查，而是在寻找。”我一边说一边把脸凑近了桌子下面的地板，我闻到燃烧过的纸的味道。
他像是毁掉了什么。在临死之前。
我直起身来，再次环顾整个房间。他的东西已经被父母拿走，所以此刻这里显得那么整洁，整洁的过分了。
在这种整洁和寂静中，我似乎看到这个死去的年轻人消瘦的面容在黑暗里慢慢浮现上来，他沉默不语的，注视着我的疑惑，注视着我可耻的，正在越聚越多的好奇，几乎是带着嘲讽，交给我一个迷。
来自死者的嘲讽：没错，我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活着的人呦，你可知我发现了什么样的秘密？
2.
2014年6月7日。
陈耽就是在这天，在科学家阿兰·图灵去世后的第60年，以和图灵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吃下一口涂了氰化钾的苹果，中毒而死。
其实也很好解释：也许陈耽是图灵的忠实粉丝，所以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热爱。用死亡，向自己的偶像和自己的理想献上祭礼。
但是。
还不够。
这样的理由也许说的通，现场的布置也会证明这种猜测，但我总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我总觉得，他不是在寻死，而是利用死，来完成一项工程。
陈耽在本市的D大学读大三，物理系。成绩优异，性格温和，平时住寝室，一个月前才搬到这个小出租屋里独自居住。
“他真的是个积极又随和的人，我完全不相信他会自杀，”陈耽的寝室室友陆昕这样对我说：“而且我听说有人说他的死是在向图灵致敬？这么跟你说吧，他是学物理的，对图灵这位计算机先驱应该不感兴趣，至少从没和我们谈起过，所以就算他是自杀，他也完全没理由模仿这位科学家的死法。”
陆昕高大帅气，而此刻我的眼前却浮现出陈耽那消瘦的脸庞，与他的面容相重叠，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我心中又升起另一个想法，但旋即被自己否定了。
“那好，谢谢你。我会随时和你联系的。”这样说着，我出了门。
调查回去的路上助手小于欲言又止：“萧宸，我觉得……或许这个陈耽，不是在对图灵的科学家身份致敬，而是……在对他的同性恋身份致敬呢？”我扫了他一眼：“那你可以看看这个年轻人宿舍电脑里的E盘。”我的语气很笃定：“他绝对不是同性恋。”
小于干笑两声，尴尬地耸耸肩。
就要走出大学校门的时候我忽然站住了。
“怎么不走了啊？”小于跟着愣了一下。
我不说话，急急地就往回走。
小于无奈，但也只好快步跟上。
我回到陈耽的寝室，开门便问陆昕：“你们有陈耽的图书证吗？”
“哦，在这里。学校还没注销呢。”陆昕从自己兜里拿出一张卡：“陈耽搬出寝室那天把它留给我了，说以后不回学校住，所以也不会用了。”
“谢了。”
我转身去了图书馆，调出了陈耽的借书单。
……
《费曼物理学讲义》2013年5月5日
《论动体的电动力学》2013年9月26日
《看不见的城市》2013年9月27日
《猎人日记》2013年10月7日
《固体物理》2013年10月30日
《热力学与统计力学》2014年4月3日
《假面自白》2014年4月3日
《时域有限差分法》2014年4月14日
《高等量子力学》2014年4月27日
他很奇怪。每次来图书馆只借一本书。这种情况通常意味着，他在去图书馆前就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目的，不是在无意之中借到某本书的。
他借的书不是和专业相关，就是些纯文学类书籍，的确是很高深的阅读品位。但我明白将这些书串联在一起，或许就能发现他人生变化的最后一道轨迹。
《金阁寺》2014年5月8日
5月8日。这是陈耽从寝室里搬走的那天。注视着这个日期，我忽然觉得，从这一天起，他的计划，就正式开始了。
3.
“我的确感受了跃迁。宛如身临一次恢弘的闪光，我因为目睹了真理而深深战栗。”
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雨。
我坐在书桌前，苦着脸阅读这本《金阁寺》。我是标准的工科男，除非是案情需要或实在闲得无聊，自己是绝不会主动去看任何书籍的，更别提这种纯文学类书了。
可这是死去的陈耽借出的最后一本书。
我明白若我要调查某个人，就要把自己变成他。我要走他走过的路，思考他思考过的问题。这像某种仪式，在这个仪式中我才能达成对真相的挖掘。
——依旧疲倦地翻着书。
“为了我能够真正面向太阳，世界必须死灭。”我疲倦的眼睛触到这句，终于有了点精神。
不，我不能这样神经过敏。这本书又不会教导人自杀。
我这样想着，点燃一根烟，接着往下阅读。
“假如世界变化，我就不存在；假如我变化，世界也就不存在。”
“世界被抛弃在相对性中，唯有时间在流动。”
这本书给了他何种暗示吗？
我就像面对着一个没有标准答案的习题，然而只得硬着头皮做下去。
就在我要读着书昏昏欲睡的时候，手机响了。
“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是林珑。陈耽的同学。
我之所以重新调查陈耽的死亡案，也是因为这个女孩儿。
——那天像今天一般下着雨，我独自坐在咖啡厅里边喝咖啡边无聊的翻着报纸，发现了这么一桩死亡案：D大学男生出租房内自杀身亡，死因或氰化钾中毒。
要不是因为氰化钾这个时常出现在旧时侦探小说里的名字，我甚至就要翻页了。
“萧宸，那个女孩一直在看你。”这时我的住手小于忽然说，我顺着他眼神示意地方向看过去，果不其然，和那个姑娘尴尬地对视了。
准确地说是我尴尬了，姑娘完全没有。她高挑清瘦，穿着白色无logo的无袖T恤，一把黑色的伞放在她身边，正滴着水，伞身挡住了她的一部分蓝色牛仔长裤。长发紧紧的拢在发箍里，扎起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她一点不避讳的直直盯着我看。眼睛很漂亮，在她平凡的脸上很出彩。总之这不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孩，却仍然让任何人都不敢忽视她的存在。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应该露出一个微笑啊，各位看官？
和死者打交道太久，我真是快忘记怎么和女孩子打交道了。她们真的比案情复杂的多，相信我。
然后这个女孩子向我走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张报纸。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
“您好，”还是女孩子先开口了：“我叫林珑。抱歉打扰您。”
“哦，完全没有。”
“您也注意到这起谋杀案了？”
没想到这女孩子如此直接，我耸耸肩：“没错，不过已经结案了不是吗。而且是自杀。”
“不，不是那样的。”女孩子摇摇头，我看到她似乎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是他的同学。我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她依然直视着我：“其实你也有这样的预感吧，萧宸侦探。”
听了这话，小于手上的咖啡勺很没见识的掉到了咖啡杯里，溅了他一身。
以上。
我第一次见到林珑时的情景。
也许是因为现在同样下雨的缘故，当时的场景就一一再现了。
“没关系，请说。”我对着电话说。
“我刚从陈耽家里出来，有些东西要给您看。”
我猛地站起身：“好，那你现在在哪里？”
4.
一个移动硬盘。
移动硬盘灰色的外壳在夜晚灯光的照耀下甚至反射不出光芒来，我和林珑面对面坐着，中间是这么个玩意。
“里面是空的。”林珑似是不经意一般说，她的神情非常镇静。“做了数据还原，但是一无所获，因为这本来就是空的。”
“什么意思？这是陈耽死前买的最后一样东西？”
“没错，就在他死亡的前两天，他买了这个2T的移动硬盘。”
他在为某一件事情做准备。可是他要这么大存储量的硬盘，是要备份什么数据吗？硬盘是空的，那就是还未被使用过了？到底是陈耽自己不想使用它，还是没来得及使用就死去了……被杀了？
“死亡的前两天买的？他保留着可用来退货的票据吗？”我问。
“没有，所以这正是奇怪之处。”林珑微微皱眉“他是网上订货，按理应该保留这种东西。”
“你是怎么获得他父母的信任的？”我忽然说了句题外话。
“我们曾经是十几年的老邻居，我后来又和陈耽上了同一所大学，所以很熟悉。”
“他父母知道你在调查陈耽的死因吗？”
“不知道。他们见了这些旧物很伤心，所以就一股脑的给了我很多，”说到这里林珑的神情有些凄然：“小时候我时常到他们家里玩。陈耽其实一直都是个很温和的人，他就好像我的哥哥一样。而且他意志非常坚定，做什么事情都很有主见。他不会自杀。”
“那你怀疑他是被人杀害了吗？现场是密室，氰化钾还是他自己买的。不，不可能，除非他被人催眠了。”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话有点残酷，然而仍是说下去：“而且催眠那种事情，真的不像小说或电影里描述的那么厉害。”
“我不是怀疑他被催眠了，我也不认为他是被人所杀害。”林珑直视着我，我在她漆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恐惧：“我觉得他并不是在寻死，他是在用死来做另一件事情。”
和我想的一样。
我第一次进入陈耽死去的那个房间里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但我没有说出来。扭头看了看咖啡厅之外的夜晚，雨水把咖啡厅门灯的灯光都淋湿了。已经是晚上九点钟，这个姑娘冒着雨把自己朋友的东西带来给我，只因为她要求得个真相，这不能不让我重新思考起一个人死亡的意义。
你死了，但是关于你的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5.
用了两天时间，我终于把这本《金阁寺》看完了。
他借这本书的目的我似乎有些明白，是的，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而我差点就要沿着他给的错误路线与真相永远分岔地走下去。他已经预料会有人来调查他生前所看的书籍，所以特意让自己借的最后一本书是这本。
人们总是会被“最后”“最初”这种词汇所迷惑。以为一个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一定与他的死息息相关，其实这错误的放大了“最后”的意义。事实上陈耽或许是在故意隐藏自己的真意：他最后借出的第二本书才是他所掩盖的，促使他走上死亡的最终原因。
《高等量子力学》
他是学物理的，借这种书无可厚非，但是他所学的方向与量子力学并无关系。
除非。
除非与他的计划有关。
当然，我并不认为一个人真的会被一本书所影响，也不认为他真的就能从中获得什么灵感和触动。
可是我似乎觉得这一定关乎最后的答案。
思来想去，我还是去找了我那个刚刚成为大学老师的朋友宋连明。好歹他算是个物理爱好者，说不定能给我介绍个物理老师什么的，好好给我解释解释这本《高等量子力学》
“不认识啊。”
一听完来意，这货爽快的回答道。
“那你平时在微博上发那些量子力学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啊！”我忍无可忍。
“泡妹子啊。”宋连明毫无羞耻的说，眨着他那双被很多女生所喜欢的无辜的大眼睛，此刻我却只想给他一拳。
“哪有这么变态的妹子会喜欢这个啊！”
“你不懂。”宋连明优雅的喝了口茶“现在这种高深知识很能吸引小女孩呢。而且量子力学在大众眼里本来就有点神道，其实你也不用太懂，只要会忽悠几句就好，自然有人将你视作懂物理的天才。”
“所以你什么信息都不能提供给我了？”我起身要走。
“别急嘛，萧宸，”宋连明走到书架上翻了一阵，丢给我一个本子。
“武林秘籍吗这是……”我苦笑了一下。
“翻来看看嘛。”
【时空的对称性：一切物理现象都发生在时空之中，时空的对称性必然会影响物理现象的特性，因此在研究物理理论时,往往要研究时空的对称性。在研究广义相对论和宇宙学时也是这样。】
这是……什么……
“我的物理笔记。”宋连明的表情依旧无辜。
“好吧，谢谢你。”我真是受不了这货的脱线行为，真是当了老师都没能教育好他这个臭毛病。
不过我还是带着本子出去了。
回到家里，我拿起笔记准备认真地翻看一下，可我发现里面都是一些对物理名词或现象的解释，实在没什么新意，充其量能给我带来点困意。翻到后面，笔记本里竟然还夹着一根数据线。我一边暗自骂宋连明这个大脑短路的家伙把数据线乱放一边打开电脑，忽然想起林珑放在我这里的移动硬盘，算了，我直接拿这根线连电脑上再看看这个硬盘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果然是空的。林珑虽然已经告诉了我，我却还是想亲自试一试。不过我当然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曾经去警察局问过，陈耽自己的电脑里甚至也没什么隐藏的文件。那么他要储存的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正在我冥思苦想的时候，停电了。
靠……
我刚才用的是台式机，这种突如其来的停电会很损伤机器，同时我也有点担心那个移动硬盘会不会因此损坏。
这时我忽然注意到一抹黄色的光。
幽幽的光从移动硬盘的插口放射出来。
那一刻我还天真的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仔细确认了好久……的确是这块硬盘。它兀自发出了光芒。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是电脑自行启动了，发出嗡嗡的运行的声响。忽然停电又忽然来电？
见鬼了。
那块硬盘此时却不再闪光。我静静等着电脑重新启动，然后，几乎是颤抖着，再次打开硬盘。
我发现硬盘里凭空多了一个文件夹！
它大约有500G的容量，以至于我的电脑几乎打不开它。等待的过程极为缓慢，但是我在这等待中分明感到了一种战栗。
陈耽，我知道这是你的设计。我被你操纵着，终于走到了这里。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再一次翻开了宋连明给我的笔记。
“于牛顿力学的背景时空，即伽利略时空，有着下述对称性：
（N1），所有的空间点都是平权的，所有的瞬时也都是平权的；
（N2），所有的空间方向都是平权的；
（N3），所有作相对匀速直线运动的惯性参照系都是平权的。
对于狭义相对论的背景时空，即洛伦兹时空，则有着下述对称性：
(S1)，所有的时空点都是平权的；
（S2），所有的时空方向都是平权的。
这里所谓‘平权’是指“物理影响相同，没有谁表现特别。这里的伽利略时空和洛伦兹时空都是1+3维时空，1维是时间，3维是空间。洛伦兹时空中的时空点是4维时空点，时空方向是4维矢量方向。所有的时空方向都是平权的对称性包含着所有的空间方向都是平权的对称性和所有作相对匀速直线运动的惯性参照系都是平权的对称性。”
我忽然意识到这本笔记里几乎到处是这样的词汇：时空。
时空——
我立即给宋连明打了个电话：“你认识陈耽？”
“哪个陈耽？”那边的人明显有些不耐烦。像是刚从睡梦中苏醒。
“D大学的学生，大三年级。”
“认识啊。”
“你知道他已经死了吗？”
“……什么？我靠萧宸……他死了？天啊……诶那你今天不会是来调查我的吧！”气急败坏的语气。
“你们怎么认识的？”
“物理爱好者的集会上。他，还有他的寝室同学都是集会上的人。因为他们是专业学生，有时候还会给我们讲讲科普什么的。”
“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和这些小孩儿出去玩！”我不知怎么来了这么一句。
“喂！我可是在回答你的话！你怎么到教训起我来了，你这臭毛病真得改一改！”
“好吧，我道歉。但是你知道他十多天前死了吗？”
“这我倒是真的不知道。我们私下里还不熟……诶，对了，我今天上午给你的那本笔记，其实是陈耽的笔记。一个月前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把这个给我了。说上面都是些很浅显的知识，可以看看消遣。”
暮色昏沉。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人的夜幕降临中听到这个消息，像是看到一面夜空朝我覆盖下来，要举全天之力压死我。我伸手拿过这个看似普通的本子，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意义。
笔记本是陈耽的——里面有根数据线——
那个数据线不是宋连明的，而是陈耽的！
所以这也解释了我为何发现了这个隐藏的文件夹而林珑没有找到。
我无法理解那根数据线到底有什么离奇，又是怎样的一种奇妙的设计，我只知道，我似乎步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里。
“喂，萧宸，说话呀，你他妈不会怀疑到老子头上了吧！他到底怎么死的啊你说清楚！我发现你当侦探后真是越来越不靠谱了！”
“你认识他的同学陆昕吗？”我冷静下来，问。
“是啊。他不会也死了吧，真是，我就参加一个小聚会而已我招谁惹谁了我！”
“好好好，我错了，我今天有点激动，因为我刚才发现了点奇怪的事情。麻烦你过来一趟。”
“好，但是我先说明白，我不会在你那里过夜的！”
我再次忍无可忍：“你放心，你要想留在我这，就搬到电脑主机箱里睡吧。”
6.
有一件事情，当你可以将它讲出的时候，你却无法知道它；但当你可以知道的时候，你却无法将它讲出了。
这件事情就是，死亡。
死去的陈耽无法告诉我他所窥知的秘密，所以这项解谜的工作，只能靠我自己。
宋连明风尘仆仆的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上7点多了。
他虽然已经当了老师，可看起来几乎比我见到的大学生还年轻。仍是一身短袖衬衫牛仔裤的打扮，一进门就大声嚷了一句：“果然长期没有和女人相处的男人会越来越变态啊！”
我没空反驳他，只是扔了一双拖鞋过去：“小心别把我地上的碎纸弄乱不然我砍了你的发型。”
他自然已经习惯我的龟毛，只是皱眉摇头，旋即大大咧咧的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说吧，侦探。你到底要问我什么话？诶叫你侦探你还真是侦探到自己人头上了啊。改行吧，你不觉得这个行当听起来像弱智少女漫画里才会出现的吗！”
“抱歉我从没看过少女漫画，也只有对其深有研究的人才会发出这种感慨吧。”其实我根本没有闲心和他聊天。但是此刻我竟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感。我意识到我将目睹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要用这种打诨插科，来对抗自己对于未知和虚无的惊惧。
“够了啊你！说正事儿，你在调查陈耽的死亡案吗？”
“是。”
“我来之前上网查了一下这新闻，他不是已经被警方确认为自杀了吗？”
“可是有人拜托我再调查这件事。”
“给你多少钱？”宋连明抬手蹭蹭鼻子。
“没有酬劳。”
“你小子高风亮节为人民免费服务，可敬，可敬啊。”
“别废话，我是觉得他的死另有蹊跷。其实也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
“诶你还真说对了，我们大学的贴吧里还有人讨论这件事呢，好多人说他的死亡现场是模仿大科学家阿兰·图灵。说不定是向偶像致敬吧。”
“你见过他几次？”
“两次。”宋连明老老实实的回答：“第一次是去年，那时候我第一次参加那种物理爱好者的集会，他像是负责人之一，不过人很好，我们交换了电话，但也没说几句。第二次就是上个月了，我出席活动，他就坐我身旁，和他那个室友，叫陆昕那个，跟我聊了一些关于量子物理的事情。其实我也并不太懂啦，他就给了我一本笔记。”
“当时那个陆昕在场吗？”
“不在。陆昕说了几句就走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就是觉得那孩子个子蛮高的，比陈耽高一头呢。”
我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喂，你问完话了吧？”宋连明起身要走的样子。
“我领你去看样东西。”
这样说着，我走近书房，电脑还开着。文件夹终于打开了。里面只有一个程序。我点击运行。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宋连明也已经意识到了气氛的凝重，他站在我身旁，几乎是不知所措的看着计算机。
黑屏。
一道微弱的光芒，正从那个硬盘正当中的红点上射出来。渐渐地形成一束横截面积更大的光圈。然后向四周流淌开来，画出一个完美的圆形。光芒越发纯净柔和，是淡黄色的，像是一汪站立的清泉。
在这泓清泉里，我看到一张人脸正在慢慢的成型，清晰起来。毫无疑问，那张脸是陈耽。
他像一个全息影像一般，我直想伸手去碰触，但终于放弃了这个想法。
“见到我的人，你很厉害。”陈耽开口说话。
“你其实不算是完全死亡，你的记忆被储存在这里了，是吗？”我强作镇定，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不，比你想的还要恢弘。”陈耽（如果这是陈耽的话）微微笑了。他的眼神热烈而真诚。清秀瘦削的脸被光芒所构成，竟然显现出一种圣洁感，虽然我明知这只是一种幻觉。
“你的死，只是你达成你自己目的的一个步骤吗？”
“没错。连同现在，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你找到了我，是因为我让你找到我。”
我转身看了一眼宋连明，后者显然也是一幅“不关我的事啊这到底什么情况”的神情，我和他认识了快20年，他不会背叛我。
“不，别怀疑身边人。我根本没必要去哄骗他们来引导你。我的逻辑自会让他们来引导你。”
“那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我暗暗攥紧了拳。
“没什么。”陈耽再一次扬起了笑容，那笑容里分明荡漾着……幸福？
“我只是，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宇宙。”
7.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
——《启示录》
陈耽接下来所说的事情，让我永远无法忘记。即使有一天我已垂垂老矣，而且很有可能还打了一辈子光棍。但我仍然可以对着我拄着的那根光棍描述今时今日的一切。
“你知道吗？思想虽然是种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但其实它就是一种信息。大脑中的某些特定分子摩擦碰撞，引起了某些信息子的规则排布，在三维空间中的表现就是产生电流，引起脑细胞的活动，这便是思想的本质。只不过我们脑中的分子数量是庞大的，其能引起信息子的排布形式的种类是极其多的，我们现在的思想不过也只开发了很少一部分。而我们需要通过一个完整复杂的调节机制将其表达出来，这个调节机制对于人类来说便是神经系统，不过其实这是可以通过程序来模拟的。而大脑就是一架精密的仪器，储存着这些思想信息。既然是信息，其实也是可以对其备份和编码的。”光束中的陈耽对我说，像是耐心地在给小学生讲解科普。
“所以，你不是陈耽，只是他留下的一部分思想或者说——记忆？”
“一部分的我也是我。更何况我并不是一个部分，而是一个备份。在这一时空里的，我的备份。”
“还有别的时空？”若不是这奇景已经发生在我眼前，若不是这个说不上是灵魂还是高科技的东西在我的房间里对我说话，我对这番话早就不耐烦到想去锤人了。
“你在笔记里已经看到关于时空对称性的描述了吧？”
“没错，但是我看不懂。”我回答。
“那个描述是关于本宇宙的描述。而我发现其实这个特性不仅仅是满足于当下，还满足于不同的时空之间。通过对系统所具有的对称性的分析，可以得到系统相应的守恒量，从而产生一种连接。而我这里发现的对称性，却有一种惊人的简洁。”
“简洁？到底是何样的简洁？”
“你知道共振现象吧，就是指一个物理系统在其自然的振动频率下趋于从周围环境吸收更多能量的趋势。简单来说，就是两个振动频率相同的物体，当一个发生振动时，引起另一个物体振动的现象。但共振的神秘和魅力还不仅于此，有时候两个时空之间也可以发生共振。宇宙像是一个巨大的圆环，如果圆环上的某一点在某一瞬间和另一个点产生了同样的频率，那么他们之间就会发生粒子的跃迁。一地的物质能量化通过媒介后再次重组成物质，而这过程中的损耗由媒介来填充。这是一种量子级别的传输。我事先将自己的灵魂编码到量子层面，然后制作了这个备份，以确保我在另一个宇宙中灵魂的完备性。”
“这太抽象，而且没有试验能证明。”我说，仍是感到不可思议。
陈耽没有理会，自顾自的说下去：“其实今时今日的你，也是可以和旧时的你发生这种跃迁的。不过这当然只局限于思维场的交换。只要你在同一地点，做了与过去同样的事情，也许某一个时刻，你的思维场发生了震荡，构成你思维的信息粒子变成了量子态。这样理论上你就可以和几岁时的自己发生灵魂的互换。
但并不是你做了任何相同的事情都可以达成这个目的，只有极为重大的行为才可以。比如，”说到这里陈耽的神情几乎是洋溢着得意：“出生和死亡。
可是出生的场景已经不可模拟和再现，所以这个方法无法实施。但死亡却可以。如果你完成了同样的死亡仪式，那么你就可以穿越到那个死亡者所在的时空里去。你虽然在这个宇宙里死去了，但在新的宇宙里，你重新活了过来。”
“可是你到达那里又有何用呢？那个人也已经死了啊！不，你到达了哪里？”宋连明终于缓过劲儿来，接受这个太过科幻的设定，问道。
“我的灵魂跃迁到了上个世纪的数学家阿兰·图灵身上。”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他亲口说出来，我还是觉得微微一震。
“你现在变成了阿兰·图灵？”
“没错。”
“可是他不是已经自杀死了吗？”
“这正是这理论的玄妙之处。因为不同的宇宙区间里，会有延迟，也就是时空迟滞现象。所以，我的灵魂应该是回到了临自杀几秒前的图灵身上，这样，他就不会选择服毒了。所以在理论上说，回到过去可以，去未来却不行。因为去未来就是几秒后的事情了。”
我注视着光芒里的全息影像，一个诡异可怕的念头在心中升腾起来：他回到了过去。变成了阿兰·图灵。他不再选择自杀，他将带去最新鲜的科技理论。时间分岔了，一个新的时空诞生了。
“我只是，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宇宙。”
如他所说。如果这一切已经达成，那么确实是这样的。因为一个人的思维改变了，选择不同了，他所对应的世界也发生了改变。
他会推动计算机网络的形成。网络时代提早到来，科技进步也会迅速加快。而这样一来，政治形态也将完全不同。世界完全改变了，虽然是在于我们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时空，但是他的的确确是创造了一个新的宇宙。
我以前从不相信一个人能改变的了世界。但现在这种直观的宏大感几乎让我愤怒。愤怒于自己的渺小和愚蠢。
我可以想见他——陈耽变成了图灵后，他也许不再当一个同性恋，甚至可能结婚，变成更有声望的大科学家，参与政治和社会运动……
陈耽，另一个时空里的陈耽。他现在顶着图灵的一切生活。只是这样的生活，又会怎样呢？
“那你为何会挑选这样一位人物当做你灵魂跃迁的对象？”宋连明继续问。
“因为若要创造共振点，还必须符合几个特点：1.这个人的死亡是自己可以控制的，所以最好是自杀。2.必须是个大人物，以此才能改变历史和世界的进程，并保证自己跃迁之后能获取最多的社会资源。3.死亡的现场必须容易模仿，并且可以随时终止。4.从我自身考虑，这个人生活的时代与现在的时间间隔不要太遥远。5.最好是个科学家，并且他的研究我相对能够胜任。6.共振点比较稳定，即该人物的死亡现场是确定，不会移动的。这样一来，就只有图灵了。
而你们知道这个设计最精妙的地方在于哪吗？当另一个宇宙中的我想回到过去时，我可能已经比那个宇宙里的陈耽年纪大十年了。所以我只需要回到十年前的自己身体上，只要我再次服下毒药自杀，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而宇宙的进程就这样再次偏转。我将重新获得属于一个年轻人的时间。理论上这一过程可以一直重复，时间就被无限的分割下去，宇宙也有无限的分岔产生。”
窗外是暗夜涔涔。房间里只有他的全息影像，像是一个乖戾的戳印，印在我所存在的宇宙不安的空气里。
“可是你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很久，我才问出这样一句话。
陈耽的“备份”像是无法理解我的问话：“什么值得？”
“你为何不在自己的宇宙中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而非要到另一个宇宙里，成为另一个人，寻找一个飘渺无稽的所在呢？”
长久的沉默。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的笑容依旧干净，此刻忽然多了些大学男生本该拥有的青涩：“你不是说这些太抽象了，根本不能实验证明吗？但我做到了。我就是自己实验的试验品。”
“我何其幸运，”陈耽，在光芒里的，只有一个小小头部的陈耽微微低下头“我何其幸运，完成了这个实验。
我证明了一个真理。”
8.
我看到那束光芒弱了下去。陈耽的影像渐渐消失。房间里再次归于沉寂。
他对我们说了些什么？
他做了些什么？
哪些是真的？还是都只是他的一场呓语，一场梦幻泡影呢？
像是观摩了一场真人的死亡秀。我的神经紧绷着，就快要断掉了。
那块硬盘忽然升腾起一阵烟。程序太大，运行太久。它被烧毁了。
这暂时储存着人类灵魂“备份”的容器，其实和人类的身体一样脆弱吧。
我再次翻看那本笔记。陈耽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在最后第二页上，我看到几行这样的小字：
“黑暗。
完全的黑暗。像是被墨匠反复涂抹了。
当我意识到这不是梦的时候，已经晚了。
假如世界变化，我就不存在；假如我变化，世界也就不存在。
我的确感受了跃迁。宛如身临一次恢弘的闪光，我因为目睹了真理而深深战栗。”
——半年以后。
我一直没有对林珑说看到了陈耽“灵魂”备份的事情。而她也无丝毫怀疑。有次我好奇的问她，当时在咖啡厅，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我来？我虽然是侦探，但并不出名，也很少抛头露面。
“其实是陈耽的室友陆昕对我说的哦。”林珑回答。“陈耽刚去世的时候，我去找过陆昕了解情况。他说听陈耽提起过，他认识一个人，那个人的好朋友是个叫萧宸的年轻侦探。或许这位侦探可以帮忙。于是我就找到了你。”
我忽觉心中一凉。
我想到陆昕拿出图书卡给我的事情。想必那是陈耽刻意留给陆昕的吧。
所以这一切，其实都在陈耽的设计之中吗？
的确是他，引导着我发现他的秘密。
但为何他要把这个浩大的秘密讲给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听呢？
这些都是虚妄了。我永无可能知道他是否真的到达了那个宇宙，也无从知道他在那个宇宙里引发了怎样一场科技革命，导演了怎样绚丽夺目的人生。我只知道，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验证了一种常人所无法理解的癫狂的伟大。
已近黄昏。太阳在城市的另一端，很快就要沉下去了。我和林珑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忽然，她有点惊喜的说：“你看，下雪了。”
我这才感到脸边弥散的丝丝凉意。
雪越来越多的飘落下来，落到地上很快就融化了。它们从那么遥远的天空下落，却没能留下一点痕迹。
“小时候，每到这样的雪天，我都很高兴。因为等有了积雪，我就可以和陈耽出去打雪仗了。”林珑说。她似是不经意的提起：“我听你的朋友宋连明和我说，陈耽留下的那块硬盘其实没有坏掉，你们看见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她漂亮的眼睛流转过来，在丝丝雪气里，美好到不容人拒绝。
我像等待审判一样等着她的问话。我就知道总有一天她要这样问我。
“那天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语句在空气里回荡，像是一只乌鸦，盘旋着，随时准备啄瞎那个回答。
而我只是注视着远方，吐出一口烟。
在最后一抹夕阳中。
“真理。”
9.
“他并非在长眠安息，那渴望的心怎能为死亡所沉寂？”
2013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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