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兕也诙谐
江顺怡在《词学集成》感慨：“稼轩仙才，亦霸才也。”仙才指其驾驭语言的天分，霸才指其匡扶宋室的才略。辛弃疾当然是忠勇志士，夙有青兕之称（兕是像牛的奇兽，凶猛壮硕，一说就是犀牛）。二十三岁归正之前，他抓住偷了耿京印信逃跑的和尚义端，义端哀求道：“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这应该只是义端为求生临时编出来的诈语，但青兕之名就这么传开了。大概因为稼轩相貌威猛阳刚，气魄纵横慷慨，行事桀骜恣肆，词文恢诡冤愤，胸中又常带不平之气，也确实有点儿青兕“善抵触”的味道。
《山海经》中的青兕形象
学者肖鹏按《黄帝内经》的五行之说给宋代词人分类，辛弃疾和陈亮都被分到了火型人里，心理特征为：行事有气魄，少信用，多疑虑，性情急躁，遇事明察秋毫，容易暴死…并把辛弃疾作江西提刑时诱杀茶商军的首领赖文政的事迹拎出来，给了“少信用”这个特点一个例证，是一个挺有趣的角度（当然还是比钱惟演和夏竦被归入“无所敬畏，喜欢骗人，易遭横祸”的水型人好得多）。不过无论现实生活还是词中的辛弃疾，并非只有刚健这一面，青兕也有诙谐的时候。
稼轩词的显著特色中，就包含俗词和俳谐——口语化和幽默。
胡适便盛赞过这一点。比如这一期的标题，出自《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是稼轩为族弟送行时拿自家姓氏开玩笑的戏作：
《永遇乐·戏赋辛字，送茂嘉十二弟赴调》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
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比著儿曹，累累却有，金印光垂组。付君此事，从今直上，休忆对床风雨。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
辛氏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夏启封支子于莘，确实是流传久远的姓氏。而辛字有劳苦困轭的意思，有悲伤痛苦的意思，也有辣味的意思。作为姓氏，本意算不上吉利，但辛弃疾偏从这的意头说起，艰辛做就，悲辛滋味，辛酸辛苦，向人辛辣……把辛字层叠的不吉利细说一遍。过片说世间自然有那些“芳甘浓美”的好事，然而与辛姓和我的性子不合。所以我们家的孩子，很难像别家子弟，年纪轻轻就有功名身份。然后祝福族弟此去青云直上，再也不要想念我这位兄长。
“对床风雨”是苏轼苏辙的典故，出自苏辙的《逍遥堂会宿二首》的诗序。在小苏的序中，“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在小苏二十三岁之前，两个人没有分开过。兄弟二人感情很好，喜好也相近，在备考难度极高的制科时，他们从家中搬到汴京的怀远驿读书。一天，读到韦应物《与元常全真二生》“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二句时，两人恻然感之，于是相约功成名遂及早退隐，重续闲居之乐，然而小苏在徐州写这两首诗的时候，已经是分别七年之后的重会了。
苏辙像
稼轩与茂嘉弟的感情非常好，这里劝他忘掉兄弟情谊专心世务显然只是玩笑。结句“但赢得，靴纹绉面，记余戏语”，靴纹绉面指的是老年人像鞋面皱褶衰老的面容——等你老了，如果还能记得这一刻的戏语，就已经很好了。
拿自家姓氏开玩笑，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开嘲讽开得这么没有心理压力，自嘲的尺度很难把握。而辛弃疾常写的寿词，也有很多类型：有引出恢复大志的，比如《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但更多的还是吉祥话，富贵绵长寿考绵鸿云云，像“金印明年斗大”之类，称得上善祷善祝。稼轩特别喜欢用“金印”二字，换个人当然俗气得很，偏偏他用起来，有一种功利与道义结合的单纯，就像唐人边塞诗中对立功的渴望。其中一首《品令》非常有意思：
品令
族姑庆八十，来索俳语
更休说。便是个、住世观音菩萨。甚今年、容貌八十岁，见底道、才十八。
莫献寿星香烛。莫祝灵龟椿鹤。只消得、把笔轻轻去，十字上、添一撇。
不少朋友在给基友爱人过生日的时候，都会把实际年龄当成幻像，以心理年龄为依据装饰生日蛋糕上的数字。比如这一代永远十八岁的姐妹们，或上一代永远二十五岁的谭咏麟。而八百多年前的稼轩早就熟练地运用了这种手法，前几句把族姑比作观音菩萨还可以说是取其慈祥可亲，八十岁的老太太见面被人当成十八，如此夸张，倒真满足了老太太要一首诙谐寿词的愿望。下片说什么寿礼、祝福都不需要，只要把八十岁的十字上加一撇，改成八千岁便可以了。这首词用口语解释起来，远没有稼轩原作的喜庆欢乐，韵语修辞到了稼轩手里，就是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另一首稼轩晚岁居瓢泉期间写的《夜游宫》，俏皮显白的程度加一个更字：
苦俗客
几个相知可喜。才厮见、说山说水。颠倒烂熟只这是。怎奈向，一回说，一回美。
有个尖新底。说底话、非名即利。说得口干罪过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
所谓苦俗客，就是苦于来自世俗之人的骚扰。上片写了几位自来熟的“雅士”，刚见面说山说水高怀逸兴，可惜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然而见识的贫乏依然拦不住自鸣得意。下片又来了个与前面不同的，满口都是名利。放到今天，大概就是同时遭遇了强烈安利“柏拉图的爱情名言”的文艺青年，和见面便教育你几个小时考公务员最好的邻居。如此新鲜热辣的俚语泼洒下来，让读词者如同亲历。结句许由洗耳的熟典滑出来，更有几分曲子的影子。
洗耳图
稼轩更口语化的词作，像《南乡子·赠妓》，大概相当于宋人的洗剪吹神曲吧：
《南乡子·赠妓》
好个主人家。不问因由便去嗏。病得那人妆晃子，巴巴。系上裙儿稳也哪。
别泪没些些。海誓山盟总是赊。今日新欢须记取，孩儿，更过十年也似他。
以世俗女性的口吻讲情人离去的无情和自己的伤感，下片甚至转入女性视角，告诫新欢“他能离开她，就能离开你”，比柳永的赠妓词还要俚俗还要贴近女性心声。
稼轩的俗词毫无文人的造作，而他的俳语俗词，名为诙谐又不止于诙谐，其另一个特色，我们会在下期会讲到~
作者│国家图书馆（国家古籍保护中心） 石任之
编辑│赵洪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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