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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裕商:古文字材料在古书释读中的重要作用举例

原载《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转自“汉字学微刊”

摘要:古代典籍经过历代传抄改写流传至今,必然会有不少讹误之处。而地下出土的古文字材料保持了古时的原貌,没有经过后人的整理和窜改,可信度较高。用出土古文字材料来对传世古籍进行校读,可以解决许多古籍中的疑难问题。

关键词:古文字;古书释读;简帛





自20世纪以来,随着古文字材料的不断发现和古文字学的长足进展,古文字材料对于古书释读的重要性已愈来愈为学者所认识,不少学者在这方面都取得了很好的成绩。笔者在学习中也有些心得体会,今择其中几条,撰成此小文,以供学人参考,并希望通过拙文,引起更多学者对古文字材料的重视。

《韩非子·存韩》依传统读法,有如此文句:“城固守,则秦必兴兵而围王一都,道不通,则难必谋,其势不救。”其中“围王一都”实在是不好讲,王先谦云:“或云‘一’字当在‘道’下,非也。古城邑大者皆谓之都,不必王所居方为都。……《韩世家》‘公仲请王赂秦以一名都,楚陈轸言秦得韩之名都一’,正与此文‘一都’相类。”王先慎《韩非子集解》及今人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等均从其说[1]。既然都不必为王所居,则此“一都”所指不明确。并且秦兴兵伐韩,不围韩王而任意围韩国一个都城,其都城再大,后果也不当严重到“难必谋,其势不救”的程度。故于省吾先生不从其说。于先生据西周金文大丰簋、邢侯簋、宗周钟等器,谓“上”古文字本作“=”,此与王字连书,作王,故所谓“一都”者,实“上都”之误,上都即国都[2]。然于先生所举乃西周文字,《韩非子》成于战国晚期,战国文字“上”字找不到作“=”的例子,且“围王上都”,如谓围王于国都,则仅言“围王”足矣,“上都”二字冗赘。

笔者以为,此“一都”即“一堵”或“一曙”,为秦地之方言,“一旦”的意思。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云:“口,关也;舌,机也。一堵失言,四马弗能追也。”都与堵均从者声,可通。传世典籍也有“一曙”的说法,《吕氏春秋·重己》:“今吾生之为我有,而利我亦大矣,……一曙失之,终身不复得。”“一曙失之”,陈奇猷先生《吕氏春秋校释》引俞樾等学者说,谓曙即暏字,“一暏”犹言“一旦”[3]。李学勤先生从其说,指出秦简的“一堵”即《吕览》的“一曙”,都是“一旦”的意思[4]。

笔者注意到,与《为吏之道》类似的文句又见《文子》和《说苑》,《文子·微明》:“言者,祸也;舌者,机也。出言不当,驷马不追。”《说苑谈丛》:“口者,关也;舌者,机也。出言不当,驷马不能追也。”秦简的“一堵失言”,后二者均作“出言不当”,可见秦简的说法实为特别,李学勤先生也认为这种说法是其他古书中未见的。秦简与《吕览》均出秦人之手,则“一堵(曙)”的说法自应为秦人方言。

现在再来看《存韩》,“一都”属下读,则文句为:“城固守,则秦必兴兵而围王,一都道不通,则难必谋,其势不救。”“一都”与“则”相呼应,犹今言“一旦……就……”,文句十分通顺。上引王先谦“或说”谓“一”字当在“道”下,则作“道一不通”,还是道一旦不通之意,其对语言的感觉是对的,但不明“一都”即“一旦”,故其说没有说服力。

再以地域而论,《存韩》的这一段话出自李斯上韩王书,学者已指出,《存韩》正文为韩非所作,编《韩非子》者因事类相关而附入李斯上韩王书[5]。李斯久居秦地,故其书有秦人方言。

“一堵”等说法为秦语,不见杨子《方言》,此可补其阙。


[1] 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47.

[2] 于省吾双剑誃群经新证·双剑誃诸子新证上海:上海书店,1999361.

[3] 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北京:学林出版社,198436(注九).

[4] 李学勤秦简与 《墨子》城守各篇李学勤集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9.

[5] 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9.







《老子》二十章“唯之与阿,相去几何?美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自古及今,注家均释为“众人畏惧的,我也不敢不畏惧”。但如此释法,意思平淡,其理众人皆知,不符合老子的辨证思想。并且古人行文,上下文必有联系,如照传统释法,则此句与上“唯之与阿”等句的关系也颇为费解,上下文之间看不出明显的联系。

此句马王堆帛书《老子》甲本残缺,乙本作“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郭店楚简《老子》乙本同马王堆帛书,但在“畏”字下有一句读式短横,则“人”字似属下读,下接《老子》十三章“宠辱若惊”句。但不论是马王堆帛书《老子》甲、乙本,还是各种传世本,“宠辱若惊”上从未见有“人”字的。且“宠辱若惊”自然是指人,加一“人”字,实为冗赘,“五千精妙”之《老子》,行文当不至如此。而更能说明问题的是,马王堆帛书此句下接“望兮其未央哉”,“人”字不能下读甚明。

有学者认为,帛书的意思与今本有别,“人之所畏”是指人君,人君为人所畏,但也当畏人,即载舟覆舟之意,是有关人君治术的道理[1]。但由于其说简略,未注意到上下文关系及其他有关方面,且其时郭店楚简也未出土,无从对帛书加以验证,故其说学者未曾注意。

笔者以为,《老子》本意如何,可以通过参考其他古籍,并结合上下文义来进行考察。

大家知道,《老子》一书在先秦时期即有学者进行解说,最著名的如《韩非子》的《解老》、《喻老》,此外一些道家著作如《文子》、《庄子》等也多有征引并有所阐释,这对我们今天正确理解《老子》原意是非常重要的。正好《文子·上仁》有如下一段是对这句话的阐释:

文子问曰:“何行而民亲其上?”老子曰:“使之以时,而敬慎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天地之间,善即吾畜也,不善即吾雠也。昔者夏商之臣反雠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自攻其君归神农氏。故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

《淮南子·道应训》中也有类似的一段:

成王问政于尹佚曰:“吾何德之行,而民亲其上”对曰:“使之时而敬顺之。”王曰:“其度安在?”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王曰:“惧哉王人乎!”尹佚曰:“天地之间,四海之内,善之则吾畜也,不善则吾雠也。昔夏商之臣反雠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皆自攻其君而归神农,此世之所明知也,如何其无惧也?故老子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

《淮南子》的意思更为清楚。由上两段文字可以看出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的确是讲的有关人君治术的道理。人之所畏者,君也。君为人所畏,然君亦不可不畏人,此即上面引文所谓使民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善即吾畜,不善即吾雠”之意。

现在我们再来看《老子》“唯之与阿”等句与“人之所畏”句的关系。唯者恭敬服从的意思。阿,读为呵斥之呵,仇视不服的意思。美者,赞誉的意思。恶者,谤侮的意思。简言之,唯者美者,拥戴之意,呵者恶者,仇叛之意。这几句的意思是说唯与呵,美与恶,相去无几,并非一成不变,拥戴与反叛,极易相互转化,故民既畏君,君亦不可不畏其民。如此,则上下文义一贯,反映了《老子》一书的辨证思想和人君南面之术。今本《老子》夺句末“人”字,致使后人误解其意,其实今本《老子》的意思仍是说人之所畏者(即君),也不能没有畏惧。

郭店楚简于“畏”字下加一句读短横,似将“人”字下读;此外,简文“宠辱若惊”一章,又在“是谓宠辱惊”一句的“辱”字下加句读短横;此均后世所谓“点破句”,看来简文抄写者的学术水平似不甚高。


[1] 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北京:中华书局,2001141.







《文子·道原》云:“无形者,一之谓也。一者,无心合于天下也。”

“无心合于天下”不好讲,此句《淮南子·原道训》引作“无匹”,前人据此认为《文子》的“心”乃“匹”字之误[1]。但“心”何以误为“匹”,迄今无人解说。此句默希子注云:“正者,定也。言无定形,行于天下,周于万物,而无穷也。”注文所解释的“正”并未在正文出现,可知正文的“无心”本应作“无正”,“心”乃“正”之误。此句《道藏》朱弁注七卷本作“无止”,解云:“夫有所止,则涉乎形,固不能通合万类尔。”李定生《文子要诠》从之[2]。其实“止”亦“正”之误,朱注不足为据。但“无正合于天下”仍然不好讲,默希子的注显然也是强为之解,不得要领。

其实,“正”即是“匹”之误。匹误为正,古书尚有他例。《礼记·缁衣》:“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郑注:“正当为匹,字之误也。匹谓知识朋友。”郑说没有交待足够的依据,故学者或不信从,而大多照字面讲,把“正”讲成“正直”、“正派”一类的意思[3]。今按之战国竹书,上博简《缁衣》云:“唯君子能好其匹,小人岂能好其匹。”[10]字正作匹。郭店楚简《缁衣》文句同上博简[4],而“匹”作“駜”,从马,必声,读“匹”无疑。古文字材料证明,郑说是正确的。所谓“唯君子能好其匹,小人岂能好其匹”,即《礼记·表记》“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之意。《文子》的“无匹合”犹言无与相配、无与伦比,即《文子·下德》所谓“夫一者至贵,无适于天下”。

由上所论,可知《文子》此文“匹”先误为“正”,“正”又误为“心”。以前由于未见相关的出土古文献,学者对古书的解释往往照字面讲,结果多穿凿附会,不得要领。上举《文子·道原》和《礼记·缁衣》的句子,如无战国竹书相对照,要得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是很难的。


[1] 王利器文子疏义北京:中华书局,2000,注18.

[2] 李定生、徐慧君文子要诠上海:复旦大学出版,198841118.

[3] 陈澔礼记集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王文锦礼记译解北京:中华书局,2001.

[4] 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文子·自然》:“是故重为惠,重为暴,即道迕矣。”重,慎重。惠,恩惠。暴,诛罚。重为惠,重为暴,是说不轻易为惠,不轻易为暴,意思是正面的,而下言“道迕”,明显不通。今以战国古文考之,“迕”当为“达”字之误。战国古文“达”字上部字形与“午”字相同,如郭店楚简及《古文四声韵》古文“达”字有以下一些字形:                                         

此句《淮南子主术训》作“是故重为惠若重为暴,则治道通矣。”“通”即“达”;若,读为“而”,表示并列。王念孙《读书杂志》引《文子》此文也作“达”,但并未交待出处和根据,学者多不之信,以为以意改之。此言不轻易施恩,不轻易诛罚,则达于道矣。







《逸周书·官人解》:“守一而不可变,因而不知止,曰愚依人也。”“愚依人”不好讲,今学者或不释[1],或谓“依”当为“隐”,讲为“暗”[2]。实则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已经指出,“依”当是“旅”字之误。今按诸战国古文[3],旅字作:

    


其字形与依或衣字非常相近,后人抄写,不识古文,故误为“依”。旅,古与鲁通,则“愚依人”,实当为“愚鲁人”,《大戴礼文王官人》作“愚赣(音状)人”,同意。


[1] 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1996331.

[2] 张闻玉逸周书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225.

[3] 何琳仪战国古文字典北京:中华书局,1998564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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