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一点半，驱车到小口。路途十公里，依次通过水奎、拦车村、岔道口、草底铺、黑石岭、南大路、横岭上、奎道对和营房门。仅是这些村名，就给人无限遐象。此为太行陉西线。太行山脊之上，乡间公路起伏窄细，有时隐而不现，车辆通行极少。沿途麦子已经收割，新播种的作物在麦茬中冒出一层浅绿。大家觉得见到了一副久违的中国乡村亘古久远的夏季图景。太阳酷烈，天空明净高远，白云洁白如絮状。道路一侧田地渐缓升高，石筑地岸年久失修，而一侧下方却是群山连绵不绝，如海涛波动。太行陉的独特地域的独特景致，与白陉和壶关大峡谷的断崖深谷自有不同。村庄难得见到一人，多为石砌房屋，也是一种难得一见的别致。入一阁楼，赭红色涂刷通体，拱券之上题额“群山拱翠”，穿行而过。太行陉上村落一如天井关，都是一线长蛇，街为通道，两侧商民建筑，商旅功能是形成村落聚合的成因，以至最终完成形态且在今天固化。下大缓坡，兜头而上，旋转回还，上去就是小口村。
晚唐极具诗歌才华的司空图，深得太行陉情致韵味。他在《二十四诗品》设有《委屈》节品，这样取譬设喻，对比说理：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 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 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
村尾口有大树。村庄似乎有所修饬。一个村庄就像一只废弃的火柴盒子，毫无声息。村口倾斜的水泥路面，让我们站立端详村落的姿势不能舒服。阳光照耀下的村庄基本荒落，少人居住。房屋倾圮，蒿草皆是，不可收拾。墙壁上挂有被阳光爆嗮而褪色的摄影图片和文字说明，我们看到了这里的人们正在做的一件事情。复活这个村庄，没有成绩，似乎也没有放弃。
小口村与天井关村相比，规模较小。这是有原因的。我们在商旅通道上行走，有一个三五十公里问题。三十五公里两头一定大邑巨镇，中间也会有节点，但是商贸功能不全，村落无法形成镇制，一如小口村之类。北宋的驿站是“十五里辄设一铺”，而到了元代，驿站和传递所的距离是四十到五十里。明代商业发达，人员牲畜一天的正常行程也是这个距离。拿荫城铁货运行路途和天数计算，从荫城起行的铁货，走一天五十公里到达高平，再一天四十多公里到达晋城，第三天走四十公里天井关，第四天还是四十公里到达河南博爱县。小口只是路过打尖之类的停留，驻店歇脚较少。
我们进入永昌老店，水井被大块片石覆压，丢一粒石子能听到清亮悦耳的溅落声，这是一种来自村庄深处的隐秘之声。院落房间保持了原有的风貌，我们可以一一对照商旅，来安排他们的生活起居。出老店，到了街上，有钉马掌处的说明。这也是商旅居停点常有的设施。一直在石板通道上驮货的牲口马掌磨损严重，不能即使更换，一匹牲口可能会影响驮队和车队的行程。
小口村长度仅百米，站在永昌老店可望东边村口阁楼。出阁楼，左侧新立有狄梁公望云碑，“白云亲舍其下”，世道人情故事。此皆不足论说。站在横望镇口，似乎能遥望洛阳在太行之下，更应该追思和缅怀的是隋炀帝杨广。
《隋书·炀帝上》记载：“戊午，发河北十余郡丁男凿太行山，达于并州，以通驰道。”这应该是官家地一次大规模的修建记录，道路形态已经成形。正是因为杨广这次太行陉的修筑，上党地区进出中原的通道只有这一条线路可以通行车辆。《隋书·张衡传》“大业三年，帝幸榆林郡，还至太原，谓衡曰：“朕欲过公宅，可为朕作主人。”衡于是驰至河内，与宗族具牛酒。帝上太行，开直道九十里，以抵其宅。帝悦其山泉，留宴三日，因谓衡曰：往从先皇拜太山之始逢经洛阳瞻望于此深恨不得相过不谓今日得谐宿愿。衡俯伏辞谢，奉斛上寿，帝益欢。”很有所谓的文史专家把隋炀帝到张衡家一事，看作是不惜民力，只为一幸。如果这样评说文史，哪历史也太简单了。我们知道隋炀帝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注重交通建设的皇帝，他的雄才大略非庸俗之辈可以理解。他扩大科举范围，建造和经理洛阳，贯通大运河和改善中原和北部边疆的交通状况，与少数民族的关系处理，包括三次对朝鲜的征剿，都是可圈可点的不同凡响。可惜历史给与隋炀帝的时间太少了。
很多人认为，隋炀帝是杀父夺妻、横征暴敛，满足一人的淫秽贪鄙而惹得天怒人怨，其实这都是笔记小说家言，根本算得了真。追寻原因，我们可以在小口这条通道上找到。我们顺着这条驰道，可以到达太原。杨广做过晋王，并州主管。这就是说杨广比起李世民来更像是一位太原公子。再往上走，出了山西就是内蒙，有一个叫武川军镇的地方，那才是隋炀帝最终身败名裂的根源之地。以武川为中心自北魏开始一直延续到唐中期的关陇军事集团，和杨坚父子代表的皇权是一种相互依存又相互排斥的关系。整个隋朝取得的成就，均和这个军事集团有关，但是皇权总是不停地削弱这股势力，包括科举制度、经理洛阳等等，但是最终没有赢得时间，反被关陇集团内部所消灭。李渊父子就是关陇集团一股势力，他们取得皇权以后，也和杨广做法一样，一直到了李治李隆基朝才彻底消除，但是唐朝寿期也一天天临近了。
至于隋炀帝幸张衡宅。史书记载张衡确为河内人。但此足以表示炀帝风雅。隋炀帝是中国历史上非常有作为的皇帝，他的雄才大略，治国方略都让人称道，而至于其文学才华、艺术修养和审美水平，非常人所及。爱好风雅，崇尚艺术，喜爱技巧，均能发自于内心。年份短的朝廷总是没有好话说，但是加之于杨广身上的污蔑之词也实在太多。以至于我们今天心安理得享受着他这么多的恩德，一边张口大骂他荒淫奢侈，误身灭国。
村前有高阁，额横望镇，说是翁同龢笔迹。站在阁前，顺村口关帝庙往下瞧，中午阳光下道路发白，蜿蜒而下。再极目可以俯视河内，村镇城市历历在眼目之下。考察人员大都在荒村中恋栈，久久不能出现。阁边高台上有大片绿荫，李鹏波在数人促掇吼了一段秦腔。这条通道下面，就是河南博爱县，就是过去传说中的青化镇。荫城铁货走太行陉，下到太行山下的第一个商贸集镇。荫城古镇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荫城铁器那里去？太行山底青化镇。
自小口到博爱这段距离，也是太行陉西线有着一段古商道形态最好看的路段。白花花的阳光和它蒸腾围合的暑热，把我们继续下行的念头打消。我们往村尾方向转，回一下头，我想最终我们还是要把这一段路程补上。
小口村的房屋多为就地取材，石头砌筑。石头成分复杂，含铁量大，色彩斑斓。这样的墙壁成为拍摄图片的最佳背景，还有那石头楼梯，两墙之间的夹缝。难怪考察队一帮妖精，一入小口就像水银泻地，不见踪影。
其实就地取材兴造房屋也给我们很多提示。横望镇所谓的镇并不是像今天所说的是乡镇行政管理级别，而是古代作为军事聚集和商业发展的村镇聚落。以小口村观察，横望作镇其军事功能要远远大于商贸作用。地处在太行陉通道上，前后距离商贸集镇都有二十多里，山地高岗地形地貌，在自身商贸不足的情况下，聚合受限。对于周围村落没有吸附能力，人口数量不能达到市镇规模。这样的自然性村落，自给自足，只会有一些简单的必需的商品，比如食盐一类用于购买，其他商品均不能形成买卖关系。我们在小口注意到了一些临街商用建筑有少量的砖砌墙面，而村落中大量的民用建筑都是石砌。这样看来，这些砖瓦一定是自外购入，使用砖瓦提高了商用建筑的美观度和美誉度，但是在小口村能不能烧制砖瓦？显然不能，用量极少且没有购买力。大量的石材遍地皆是，稼穑之余就能收集，即使石头门框打制需要技术工匠，那也是管饭不用支付工钱或者支付很少的。吃一顿饱饭就是那个时代的奢求。一家盖房，全村帮忙。邻居家的房屋修建完毕，技术也学到手了。技痒难禁，盘算着自家何时开工了。
村口树荫下等待集合，派人叫去，说还剩下一个闻方迷失在小口村了。张华兴老师坐在屋山墙下的石条上，一条狗盘卧在树根下一动不动。向荣提议和聂尔老师照张相，大家都靠墙摆好僵硬端持的姿势。在嵌动快门之前，李前进老师突然闯进取景框中，快速依次做下如此一连串动作：哈下腰来，两手托在弯曲的膝盖上，脸往上翻，把一脸褶皱尽数舒展，微微一笑之后，把浑身力量积聚在眼睛和嘴巴上，努力收缩，似乎是想尽力摒弃个人视听和言说的两大功能，扎扎实实做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鬼脸。
李老师似乎就是一个可以放得下的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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