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是举世公认的奇人、怪人、狂人, 以批点《水浒传》《西厢记》等出名成名。他的文学修养素质超高,自不必过多描述。
迷恋到什么程度? 有诗为证:“ 消磨傲骨惟长揖, 洗落雄心在半酣。”
这是他点评《西厢记》的开首句,里边不乏类似含酒的半诗半联。而批注《水浒传》,因小说里豪气酒气冲天,他就放下斯文的架子, 变得直接又投入。
他以书佐酒, 以酒佐批, 称不上醉批, 也是批醉的节奏。
比如,读到卢俊义与燕青的交情,金圣叹批道:“不觉为之一哭失声。……哭竟,不免满饮一大白。”
进而读到李固,金又批道:“我欲唾之而恐污我颊,我欲杀之而恐污我刀。怒甚,又不免满饮一大白。”
继续读到柴进,金再批道:“不觉为之慷慨悲歌,增长义气。悲哉! 壮哉!……感激之至,又不免满饮一大白。”
满饮三大白后, 金圣叹似有醉意,批道:“ 或曰:然则当子之读是篇也, 亦既大醉矣乎。笑曰:不然, 是夜大寒, 童子先睡, 竟无处索酒, 余未尝引一白也。”
这等酒染的点批,绝对不是金圣叹的发明,但他已把“几大白”注入几大名著里,应当是喝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金圣叹的酒事迹可成专著, 二三千字的篇幅控不住容不下。清顺治年间《天下才子必读书》的短评,似乎较为概括。
书云:“圣叹性疏宕,好闲暇,水边林下是其得意之处。又好饮酒, 日辄为酒人邀去。稍暇又不耐烦, 或兴至评书, 奋笔如风, 一日可得一二卷。多逾三日则兴渐阑,酒人又拉之去矣。”
酒成了金圣叹生活的重要成分,一天喝三次,或许醉得难受。但三天不喝一次,嘴里又淡出个鸟来,不用别人来“勾搭”,他会找上门讨酒吃。
清人李伯元在《南亭笔记》中写道:金圣叹好饮酒,善衡文,评书议论, 皆发前人所未发。相传他解《杜诗》时, 自言有人梦中语云, 诸经皆可说,惟不可说《古诗十九首》。他遂以为戒。后来醉酒破戒,纵谈《青青河畔草》一章, 没多久, 遂罹祸。临刑前醉叹:“斫头是苦事, 不意于无意中得之。”
金圣叹死得冤不冤, 大量史料留存于世, 谁爱怎么解读那是个人的理解。这里想说的是, 金圣叹大义赴死的姿态, 悲壮中含着另类幽默, 哭不得,笑不得,真是哭笑不得。
酒,在其中起到了些许催化作用,堪称醉出来的幽默。
临刑喝碗断头酒,不是从金圣叹这里开始, 而是“行业”潜规则。他本就嗜酒如命, 眼下命快没有了, 再不猛喝几碗, 最对不起的要数自己。
快喝下去,杀头已没商量,幽默也随之喷发。
那天,正是中秋节,天空却反季节提前飘开了雪花。金圣叹饮足碗中酒, 将碗自由落体摔碎, 仰天吟道:“天悲悼我地亦忧, 万里河山带白头。明日太阳来吊唁,家家户户泪长流。”
这等气势,没几斤酒垫底,何来的威武? 吟罢,刀光一闪,金圣叹醉卧刑场人未笑。还有一种说法,也很传奇。
开刀问斩令已下达, 金圣叹镇定自若地向监斩官讨酒喝。监斩官很痛快地答应了,派手下赏了三碗酒,权当临终关怀吧。
金圣叹酒喝干,狂笑道:“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说着话,他人头落地,却从耳朵里滚出两个纸团。监斩官打开一看,竟然一个写着“好”,一个写着“疼”。再有一段冷幽默,虽然伤感,却也煽情。
金圣叹表面上从容不迫,心中却很是难过。他想转移视线,便泰然自若地说:“儿子,拿酒来,老爸要喝个痛快。”
两个儿子捧上一大碗浊酒,呈在金圣叹嘴边。他一气喝干,豪笑道: “哭有何用?男儿有泪不轻弹, 趁现在还有空, 我出个对联考考你俩。”
他已有成算,顺嘴吟出上联:“莲子心中苦。” 儿子只有悲伤,哪有心思对下联。
金圣叹越发得意地说:“ 时候不早了, 老爸替你俩对吧。” 接着, 他轻轻松松说出下联:“梨儿腹内酸。”
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叫莲子,一个叫梨儿。
对联里,非但嵌入儿子的名字,而且“莲”音同“怜”,“梨”与“离” 同音。这副生死诀别的对联, 文字工整, 出神入化, 又道出他的酸楚和惜爱。
真是绝对啊,几乎成为金圣叹文才的标签。读写金圣叹,都越不开有酒意无酒字的绝对。
偿还对联债,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金圣叹刑场上临时发挥,终于了却心愿。
三年前的一个深夜里,金圣叹醉意连连,“划”着龙游走在报国寺。大概是批书成瘾, 他忽发奇想, 何不讨部佛经批点几笔。于是, 他夜访寺里住持,毫不顾及地讲明来意。
住持慈眉善目地应对他,肯定不会答应的。 金圣叹退而求其次,说他借本佛经读读可否?
住持清楚金圣叹纵横颠倒的性情,借给他免不了被他出“妖蛾子”, 万一佛经遭“涮”, 这等罪过住持可担不了。住持不肯出借佛经, 两人争执不下。
此时,寺里传出几声“笃笃” 的梆子声,住持灵机一动,便想出个难题难住金圣叹。
住持说:“ 老僧偶得一上联, 你要对出下联, 咱再议借经的事。不然的话,佛经的事免谈。”
住持吟出上联:“半夜二更半。”
金圣叹琢磨了好一阵,非但无下联接应,他反而成了丈二的和尚, 实在摸不着头脑,很是羞涩又知趣地离去。
一晃就是三年,期间金圣叹不时搬出上联,可无论如何冥想,都对不出下联。
临刑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金圣叹喝干断头酒,心有灵犀地想起老住持的上联,同时对出了下联:“中秋八月中。”
住持收到带血的下联后,叹道:对得好,对得好。只是这人狂妄自大,不按常理出牌,才招来杀身之祸。
金圣叹视死如归,醉酒间给儿子写完临终遗嘱。
狱卒怕里边出现大逆不道的话,偷偷拆看内容。这一看,差点笑喷了。只见纸上写道:“字谕大儿知悉。花生米与豆干同嚼, 大有核桃之滋味。得此一技传矣,死而无憾也。”
这玩笑似乎开大了,有点令人难以置信。若强加给别人,或许是开死者玩笑,但任性狂放的金圣叹,绝对醉得出此等幽默。
他是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大丈夫,况且几杯小酒下肚,他啥都不在乎,只在乎自己的感受。
提起钱谦益,够得上响当当的大人物,金圣叹还叫他舅父。金圣叹参加舅舅寿宴, 竟然献上一副这样的对联:“一个文官小花脸, 三朝元老大奸臣。”
惊世骇俗,总是从常人意想不到的方位出招,这也是金氏幽默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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