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区文学研究

        解放区文学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一个重要而独特的文学现象。它既是对五四以来现代文学思想和艺术精神的继承，也是现代文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转型或者说是变形。解放区文学需要认真地加以研究。

一、解放区文学形成的历史原因：

解放区文学的形成主要是当时中国特定的政治格局所导致的结果。抗战爆发以后，中国的区域主要分成三块地区，即日寇占领下的沦陷区、国民党政府统治下的国统区、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区。解放战争时期则是国统区和解放区两块区域。这三块地区都有各自的文学存在。但相比之下，解放区文学具有自己特别突出的性质和特点，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学景观。这是解放区文学形成的大背景。

具体而言，解放区文学的形成还有着特定的历史原因：

（1）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斗争的政治需要和文化需要。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斗争代表着中国社会的历史转型。它有着两个方面的含义，一是民族解放，即摆脱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二是社会变革，即推翻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专制统治。这种整体性的社会革命，不仅需要政治斗争，而且需要文化斗争。从政治斗争看，共产党需要把自己的政治理想、政治主张、政治策略、政治要求宣传到群众中去，形成强大的群众力量。从文化斗争看，共产党要建立一种同新的社会理想相适应的文化，以取代旧文化。这种文化有继承五四新文化的一面，但同五四新文化又有所不同。在这种文化中要确立无产阶级的领导地位。毛泽东把它命名为“新民主主义文化”。这种政治斗争和文化斗争都需要文学的配合。

（2）五四以后新文化和新文学继续建设的需要。五四以后，新文化和新文学取代了旧文化和旧文学，确立了自己的历史地位，但还存在着一个尚待解决的历史问题，这就是如何把新文化和新文学普及到人民大众中去，弥补被启蒙者“缺席”的缺憾，使新文化和新文学真正成为整个民族的文化和文学。左翼文学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工作，如文艺大众化运动，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解决这个问题需要适宜的政治环境。解放区为新文化和新文学的继续建设提供了这样一个环境。这样一个建设要求同解放区环境的结合，就形成了解放区文学。在解放区的环境中，我们要特别注意一个文化氛围的问题。以往新文化和新文学的建设都是在城市环境中进行，解放区则是在农村。由于农民成为这一文化和文学建设的主体，这就决定了解放区文学的特性。

二、解放区文学的性质和特点：

从性质上看，解放区文学是左翼文学的继续，也就是所谓“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新民主主义”的文学。换一个角度看，解放区文学也可以说是一种政治化的文学，一种以政治宣传的功利追求为主导倾向的文学。但是，问题似乎并不如此简单。同左翼文学相比，解放区文学无论从内容还是形式上，都是一种适应农民生活方式和精神需要的文学，其作者也必须在这种新的适应中由原来的左翼文学的革命知识分子立场向农民群众的立场转变。这就使得解放区文学在精神内涵和文化风格上同左翼文学有了很大的不同。同时，解放区文学除了配合当时政治斗争的需要外，它还担负着新文化和新文学建设的任务。这就使它包含了更丰富的文化内容，包括人生观念、价值观念、思维方式、情感方式、审美风格、表达方式、语言模式等一系列的变化。

以上这些变化就构成了解放区文学的特点：

（1）解放区文学表现了新文学内容和精神内涵的变化。确切地说，解放区文学是以农村生活为主要表现内容和以农民为主要表现对象的文学。但是同以往的文学相比，解放区文学对农村生活和农民的表现具有自己新的特点，这就是它所表现的是在共产党领导的人民革命斗争进程中正在发生着巨大历史变化的中国农村和伴随这一变化而具有了新的人生命运与精神风貌的农民。从这一点看，解放区文学是对五四以来新文学内容的一个扩展和升华。一方面它继承了五四文学所确立的“人的文学”的根本方向，另一方面它又给予了“人的文学”以新的时代意义和精神导向。同时，解放区文学还表现出文学主体的转移，即知识分子的“农民化”和农民的“知识分子化”，由此导致“农民”成为了文学创作的主体。如果说五四文学主要是“启蒙者的文学”，那么解放区文学就开始转变为“被启蒙者的文学”。新文化和新文学正是通过解放区文学向广大的中国农村普及和渗透。

但是，解放区文学还有其更复杂的一面。这就是对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传统的某种程度的消解。由于解放区文学的文学主体的转移，以往文学所具有的启蒙者的知识分子的或者说城市化的批判意识和立场受到了压抑与遮蔽。农村生活和农民中的一些属于旧文化的东西没能得到必要的反思与清理。而一些在解放区文学中保留下来的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却受到了严厉的压制。从这一点说，解放区文学也包含了五四新文化和新文学传统的退化。

（2）解放区文学表现了新文学的艺术发展方向和美学风格的转变。五四文学革命的主要使命就是用西方文学“革”了中国传统文学的“命”。所以新文学的艺术发展方向主要是取法于西方文学，建立民族文学的新的艺术模式。这其中有向传统文学吸取艺术营养的一面，但没有形成艺术发展的主流。解放区文学由于表现对象和文学主体的转换，更强调对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学的重视，强调在艺术上对民族传统的回归，这样就形成了新文学的艺术发展方向和美学风格的转变。小说方面有对章回体、评书体的回潮。诗歌方面有新民歌运动。戏剧方面有新戏曲热和新歌剧的出现。民族的和民间的审美趣味大受欢迎。当时称之为“工农兵喜闻乐见”的新形式、新风格。解放区文学对新文学的艺术发展方向和美学风格的转变，推动了新文学同中国人的民族生活和民族文化的更密切的融合，也丰富了新文学的艺术资源，这是其积极的意义。

但是，解放区文学在这一转变过程中，过分强调了艺术形式的民族化和民间化的重要性，对民族化和群众化的理解也有着历史的局限性。这就导致它对外来艺术资源的偏见。在这一点上，解放区文学不仅阻塞了自己同五四文学、左翼文学应有的艺术血脉，而且割断了自己同世界文学广泛的艺术联系，这就影响了解放区文学在艺术上的更进一步的丰富和发展。同时，这也导致了解放区文学在艺术方法和美学风格上的单调化和模式化。这一点，对后来文学的发展都造成了消极的影响。

（3）解放区文学表现了新文学功能和传播范围的转变。这主要表现为功能的收缩和传播范围的扩大。本来五四以后新文学的功能是充分多元化的。左翼文学代表了文学社会功能的发挥，而审美的、艺术的文学功能也通过其他文学的渠道得到了适宜的体现。这有赖于当时文学的多元化结构的存在。解放区文学取消了文学多元存在的可能，逐渐形成了一元化的文学。同时在对文学功能的理解上，也偏重于发挥文学的社会功能，忽视其审美的和艺术的功能，过分强调文学为政治服务的作用，这样就造成了文学功能的收缩。解放区文学中粗制滥造现象的大量存在，同文学功能的收缩有着很大的关系。

但是，在解放区文学功能收缩的同时，文学的传播范围却有了很大的扩展。解放区文学要求文学同人民群众的密切结合，以充分实现其社会功能，起到“团结人民，鼓舞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的作用。这就使得文学能够迅速传播到广大基层群众中去，改变了五四以来新文学主要局限在知识分子中传播的现象。同时，文学传播范围的扩大也造成了文学阅读群体的扩大，增强了文学对于社会的影响力，这对于新文化和新文学的普及有着积极的贡献。由于解放区文学的这一作用，文学的地位迅速上升，占据了意识形态的显要位置。这对以后的文学也有很大影响。

三、解放区文学的地位及评价：

解放区文学是中国现代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是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之间一个转折点，但同时也是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一个独特而复杂的文学现象。

（1）作为“政治”的文学，客观上它密切配合了当时的民族解放和人民革命斗争，感应着历史发展的趋向和特定的时代精神，充分发挥了文学的社会功能，在当时人们的精神生活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起到了任何时代的文学都不曾起到的历史作用。

（2）作为“文学”的文学，它从特定的时代精神出发对五四以后的新文学进行了改造，为新文学提供了新的精神内涵、艺术模式和美学风格，推动了新文学同基层人民大众的更广泛的结合，促使新文学进一步同中国的民族生活和民族文化融合到一起，为形成新的民族文学奠定了基础。

（3）作为“政治”的文学，它过分强调了文学和政治的关系，把文学看作现实政治斗争和政治运动的附庸或政治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造成了文学功能过于简单化的现象。它强调用统一的思想模式来规范文学，把文学意识形态化，把文学政治宣传化，在空前提高文学地位的同时也限制了文学的发展空间。

（4）作为“文学”的文学，它对于文学的审美规律和艺术规律有较大的偏见与认识的盲区，片面强调了民族化和大众化而忽视了文学发展的现代化趋势，忽视了文学吸收外来艺术资源的必要性。片面强调了普及而忽视了提高。这就造成了解放区文学在艺术上的单一化、模式化和粗制滥造现象。

以上解放区文学正反两个方面的问题，都对后来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20世纪50、60年代文学出现的问题，都可以看作是解放区文学的继续。

过去文学史研究对解放区文学的评价，主要是从特定的政治标准出发的。评价过高而且不符合实际。特别是存在着一个逻辑矛盾。过高评价解放区文学，就必然贬低五四以后的新文学成就。因为二者之间的评价尺度有所不同。今天我们评价中国现代文学现象，我以为应该坚持从现代文化发展和文学本体发展的标准出发。这个标准正是五四文学的标准。以此为标准，对解放区文学该肯定的肯定，该否定的否定，不一味抬高，也不一味贬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