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晓暮如期而至。陆子冈已经在玉坊门口等候多时,右手托着一个精巧的雕花紫檀木锦盒。热爱看热闹的市民早就自发围了一大圈,把专诸巷宽阔的石板街道堵了个严实,车马不通。
晓暮当众打开锦盒,脸一下子就白了:“陆子冈,你消遣我是不是?这玉簪光秃秃的,再添一根当成筷子,我看还好用些!”
“姑娘没看仔细吧?”陆子冈神秘一笑。
晓暮将信将疑,对着辰时初刻的朝阳看了一会,瞳仁一瞬间胀得很大:“好手艺,陆先生!”
市民里立刻就有按捺不住的,凑过脸来瞧,晓暮也不介意:透过光线,可以明显看出玉簪是中空。内壁雕刻着两枝鲜翠欲滴的水仙,颤巍巍摇摇欲坠。花托下细若毫发的茎和叶子,叫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吹折了花枝。水仙嫩黄的花蕊更是巧用了俏色,把内壁几粒微黄的瑕疵化腐朽为神奇。在花枝间隙里还刻着一行细若蚊足的小楷:温泉水滑洗凝脂 子冈制。当然大家都没有注意到。
(注:陆子冈一向有落款的习惯:对于他完成的玉雕件,不论主家是皇亲国戚还是达官显贵,一律要留下自己的落款——只是对不喜欢他这个习惯的主儿,尽量把款落得隐蔽些。众所周知,《大明律》在知识产权和商标权等方面还是一片空白。但有着强烈品牌意识的陆子冈,以实际行动为玉匠为手工艺人挣下了面子。尽管这个古怪习惯让某些人多少有点不爽,但仍不能说是违法乱纪。后来被人诬陷为欺君的罪名,虽因此而起,却是始料未及。)
(又注:白玉水仙簪雕琢之法并不玄奥,陆子冈用的是他自创的平面减地内雕刻法:先将切割好的簪形玉料钻成中空。再借昆吾刀的锋利和精准的手感,在内部盲刻成凹槽式水仙纹样,内外抛光后再用预备好的螺纹玉旋钮封住。奇就奇在从外面看不出接缝,如果不是借助于火光,也看不出浮雕的水仙纹样。粗略看上去,仅仅是一支水头较好的素面玉簪。)
晓暮跟陆子冈略表了歉意,补了剩余的工价,才在市民的哄闹中离去。市民看完热闹,渐渐地也都散了。
这时走过来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文质彬彬地做个揖:“晚生姓徐名渭,自号青藤居士。不才想请教先生,这白玉水仙簪究竟是如何雕成的?若是先生的不传之秘,还请恕晚生冒昧。”
陆子冈诚恳答道:“徐兄弟太客气了,这本没什么可藏掖的。先师曾传给了我一把昆吾刀,那个玉簪子就是用此刀雕琢而成的。先师还在世的时候,就留下严训:除非是能继承治玉行当的徒子徒孙,否则昆吾刀概不示人。”
徐渭诧异道:“这是为何?”
陆子冈控制不住地悲痛起来,齿缝中一字一字地挤出话来:“那是师傅用性命换的。”
徐渭不再发问。半晌才扭头去寻了纸笔,沉吟片刻写道:
略有风情陈妙常,绝无烟火杜兰香。
昆吾锋尽终南似,愁钉苏州陆子冈。
“刘谂一听就是个茶楼说书的,贺四一听就是个卖肉杀猪的,王小溪一听就是个贩米卖布的,陆子冈一听就是个行走江湖的。”陆子冈听到当今名气最大的四个治玉工匠,从黄口小儿嘴里头说出来竟然牛头不对马尾,不禁摇头失笑。
陆子冈如今已经是一把年纪的人,有一大堆的徒弟伙计照看 “子冈玉坊”。自从陆子冈“玉色不美不治、玉质不佳不治、玉性不好不治”的规矩立起来之后,子冈玉的品质得到了充分保证,也免除了琢磨劣质玉料容易导致的负面影响。
这日贺四把其余三个人约到自己的玉坊,说有事情告知。刘谂、王小溪、陆子冈清一色戴着瓜皮帽来了,贺四见了笑吟吟道:“上年纪的人,是该护着元气,要不没准哪天就老糊涂了。”
刘谂嘿嘿笑了笑,粗哑的嗓音拉扯着喉结:“我说贺四,到底什么急事,非把几个老兄弟都召来?你看看天多冷,都起冰溜子了!”
王小溪瞄了瞄旁边摆设的玉山子,虬劲的藤蔓蜿蜒在附近的山石上,和山石环绕着一小块平地,上面堆着几间草房。草房左上留白的地方刻着一行草书:茅檐长扫净无苔。陆子冈也注意到了:“还是琢玉的活吧?一个人做不完,请兄弟帮忙是不是?”
贺四被大家审判似的眼神盯得受不住了:“都乱猜什么?我贺四在你们眼里就那种人么?我这回是奉了皇命,要举家迁往北京。舍不得几个老弟兄……”说到这声音有些哽咽。
王小溪劝道:“你看看,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跟娘们似的哭哭啼啼。快打住!以后要是还走得动,就回苏州来看看我们。前些年,咱们没少给大内治器物。别的不说,单是子冈的茶晶梅花花插,就叫皇上高兴了半月呢!这回上京,定是皇上要给你个芝麻官当了!”说完大家笑了一回,又吃了几盏水酒,才都醉醺醺各自回去。
贺四走后快一个月光景,一队锦衣卫已悄然南下,奉了秘旨来押解陆子冈。看见深更半夜黑压压围了一院的大内侍卫,陆子冈叹了口气:“还是给皇上发现了。”带队的侍卫头头喝道:“少罗七八嗦!皇上英明神武、明察秋毫,你竟然敢瞒着皇上,在龙头上刻自个的名字。当真是嫌命太长了!”
陆子冈暗暗自忖:那可是刻在舌根里面的,不特意指出是根本不可能看出来。难道竟是贺四!想到这里,背上冷汗都吓出来了:“好!我跟你们进京。”
天色微明,陆子冈已被宣入大内。两边金瓦红墙的宫殿和汉白玉雕的护栏,都渐渐显出自己的底色。陆子冈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面色反而舒展开,心下也变得坦然。
穿庭度院地绕过好长好长一带建筑物,陆子冈来到皇上寝宫。寝宫内的灯烛,炫示着大内金碧辉煌的装饰。秋葵黄玉花薰是先皇的旧物,还恪尽职守地飘散出龙涎香妖娆的身姿,芬芳盈室。万历皇帝朱翊钧向壁而立,头戴乌纱折上巾,身着金地缂丝孔雀羽龙袍,腰束镶金龙凤呈祥玉带,脚蹬鳄皮皂靴,一言不发。陆子冈不敢造次,拂袍跪下,朱翊钧过转身来。
“陆子冈!”朱翊钧勃然大怒,握着青玉盘龙四足方鼎的双手,由于激动而微微颤抖。“你这是欺君罔上!”
陆子冈面不改色:“草民知罪。”
“来人!把陆子冈交刑部并大理寺定罪,择日推出午门斩首!”盛怒的朱翊钧下了口谕,一代治玉名匠陆子冈,就这样把性命丢在了古稀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