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干净的地方就是人迹未至的地方。看那片荒野，风兀自吹，鸟儿不惊，处子般的水，有无穷的生命力了。塞北丰宁高原湿地，滦水发源并滋养的地方，粗犷，朗润，柔中带刚。夜色轻柔地覆盖它，露如繁星，叮咛每一棵草。草握着水，水嚼着草，风张开湿漉漉的嘴巴，吐出水草的浩气。你站在哪，都是站在水中央，你叫啥，都是在念水草的经书，风吹哪页都传来苍远的暗示。苔藓，蕨，裸子植物，被子植物，来自远古的眼睛明媚地复活，202 种根茎叶花果实种子恣意地袒露，将多样性的呼唤送上蓝天。远方涌来拍翅的呼啸，凯撒帝的兰汤，康熙爷的绿茶，拿破仑的白兰地酒，伴着鸟儿悠然落草。
这不是虚构的天堂，世界就是一个水循环，水总是接应着水，水到沙漠，水就没命了。然而你只可远望，只能迈出虚无的脚，托云托鸟托一只蝴蝶，代你深入草色，探寻一滴水艰辛的跋涉之舞。
七年前，我们丰宁高中同学聚会，深度惊诧一个大滩草原女生的变化。原来，一树桃花汁子都浸脸上了，现在，赤红土豆皮，粗纹路，但她结实健康笑容荡漾。她家养着十几头奶牛，守着老人孩子在草原过传统生活。丰宁高天厚土蕴藏财富，当年康熙爷打马走过，慨然题诗：“烟沙一片塞天围，旧说秋高苜蓿肥。今日边屯皆乐土，茅檐松火接金微。”怀柔天下之气魄。乾隆爷亦赐字“丰芜康宁”，丰宁腰身粗壮，自然康泰安宁。耕种也无比自由，早晨带上耕牛犁铧种子干粮，走多远种多远，不愿种了就回家，漫漫夏季不管了，也管不起，秋天赶上车去收粮，收到哪是哪，忘了的，就奉献给动物们，不计较，也吃不了。茫茫原野，滦水汤汤，哪啃的完，哪喝的尽。
我一直想去住几天，放牛挤奶看星星，大铁锅烧羊粪烙酥油饼。憾未成行，前些天我问，“该有几十头奶牛了吧？”“早不养了，禁牧，在外地打工好几年了。”她说。我心下失落。其实更失落的是当初的她，和许多与她一样养殖奶牛的家庭， 禁牧退耕，没有挣钱道，不得已下坝打工。
其实，与草原朝夕相处的人，更比外界意识到了变化：牛羊遍地摇尾，花草摇不动了，人群蜂拥践踏，花草不蜂拥了，地上疤痕累累，退化沙化就是毁掉家园，终有一天，后代会在沙岗上嚎啕大哭。坏不起。世间最珍贵稀少的财富不是钻石，是水。
当然更直接令当地人思想行动决绝改变的是：这里的水，不仅要活出自己，还要活出远方，京津的水和氧料。保障生命线，草木先行，禁牧是正道，正道亦沧桑。划定辽阔的界围，除了野生动植物，再没别的人蓄进去；除了合理的疏堵，再没有人为的破坏，草木滋生野性，进入自然循环。
丰宁人实在，待客之道是自己舍不得，也要把好吃的留客。他们接受了生存的考验，就是自己瘦弱，也要供养这一地水草丰腴。滦水沿岸发现母系社会怀孕的石雕，上苍早就赋予了这条河流神圣的责任，她势必动员所有的孩儿们参与奋战，滦水流经的地域都在努力固水，退耕禁牧，育林防火，形成大的温湿环境。少有矿业，少种水稻，少用化肥农药，改地膜，改木煤，改厕所，改沼气，过简单洁净生活。人是因为付出不是因为索取，而更加精神愉悦。
每棵草都有使命，眼界宽阔，心怀天涯，有氤氲的绿。近水是羊角葱黑壮的油绿，阳光下是榆钱和柳狗的黄绿，云头甩着水袖奔来，又是菠菜油菜的深绿。
鸟啄绿而来。鸟是上苍的奖励。鸟无国界，只有适宜的大地。167 种鸟类自由繁衍，黑鹳、金雕，小天鹅、鸳鸯、草原雕，落下就不再走了，而大批迁徙的鸟在湿地安心休养，这里是它们的美梦。
左手丰芜，右手康宁。我站在波涛滚滚的水草之上，我聆听吉祥丰美的水草隐隐的笑声，看它们撒豆成兵，每一棵草都握住软软的兵器，水分子。丰宁，相对国家，它是一块地，相对世界，它是一个点，相对宇宙，它只是一个水分子。但每一个水分子，都是生命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