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进丁酉，开笔谈鸡，这是应时得兴。“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鸡，在《三字经》中所谓的六畜里和十二地支里都是唯一的禽类。这足以说明，鸡在我国众多文化领域的影响。它长期积淀的文化内涵，成为民族文化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鸡有光明使者之称，“雄鸡一唱天下白”“金鸡报晓”之句人皆颂之。“日出群魔隐，鸡鸣恶鬼惊！”鸡在民间是镇宅驱邪的吉祥物。
动笔之前，为了给此谈添点彩，想找点名言警句，翻开成语词典，只见到“鸡飞蛋打”“鸡鸣狗盗”“鸡犬不宁”“鸡犬不留”，真可谓“鸡毛蒜皮”，令人懊丧！好在童年时就对鸡感兴趣！当然，对鸡蛋就更感兴趣。对于鸡，终日耳得其声，目遇其行，是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山村里，家家户户养鸡。多者养几十只，少者十只八只。每家的鸡都是一个王国，公鸡是必然的国王。养鸡是农家最简捷的收获，还用不着花费多大力量和资本。鸡在春、夏、秋三季基本上都是在村外野地觅食，昆虫、草籽，吃得膘肥蛋大。所谓的喂养，除过冬天只不过是一些谷秕粗糠、刷锅水，而得到的却是圆溜溜的大鸡蛋。农家就是靠鸡蛋解决生活中的盐碱酱醋、针头线脑、待客送礼，乃至孩子念书的纸、墨、书本钱。
我出生在农历五月，正是半坝山村不冷不热、树放全叶、果菜初熟的季节，也是母鸡产蛋最盛之期。我每天都是随着母鸡生蛋的“咯嗒”声入睡和醒来。这也成了习惯，这声音就成了摇篮曲和催眠曲。缺了这“咯嗒”声，就像缺少了奶嘴，反而睡得不踏实醒得不痛快了。
两三岁时随着母亲喂鸡，有时沉默地坐在门槛或台阶上，观察着鸡的一举一动。家里的鸡，一点都不怕我，很可能它们知道我是个孩子，没有伤害它们的能力。只要我抓上一把谷秕往面前一扬，它们就立刻围上来啄食，任我去抚摸或捉过来抱在怀里，它们并不反抗、挣扎，十分温顺。
家乡的鸡，品种与花色多种多样，红、黑、黄、白……在禽类中，也可以说在所有动物中，鸡的品种、毛色花样是最多的了。想来是由于鸡自从成为家禽后，就不断地在杂交的缘故了。
我最喜爱我家的那只大公鸡。它全身绯红，深、中、淡色有序的分别着层次，标示着不同部位和不同形状翎毛轮廓的边缘。黑而长的簇尾弯曲着，在阳光下闪烁着墨绿色的亮光。它总是直挺着胸、高昂着头，精神抖擞而又十分敏捷警觉！头上的冠子高高竖起，比石榴花红得还鲜艳，如同古代大将军头上的盔缨，显得威风凛凛！
它走起路来，犹如舞台上的皇帝登场，上身纹丝不动，不慌不忙，高抬着双脚，一步一停地迈着大步；头随着脚步有节奏地轻微而有棱角地摆动着。小而有神的双眼在不停地上下左右循环地扫视着，大有目空一切的高傲神态，确有王者之威严，仿佛在随时随地捍卫着它的鸡群与领地的安全。
母鸡们自然都是它的妃子，停聚其身旁，行随其尾后。由于它对妃子们能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妃子之间自然不存在得宠与失宠这一说，自然也就用不着碎醋罐子，所以也就平安的团结共居
了。
母鸡产蛋，只要蛋一脱肛，便在窝里开始“咯嗒！咯嗒！”大叫不停。大红公鸡一听到叫声，便高兴地拍着双翅，兜着圈子，“呱呱！呱呱！”叫起来。这时所有的母鸡都随着产蛋的母鸡你一声我一声地对着叫。邻居的鸡也跟着狂叫起哄，引得全村的鸡共鸣。多少年后我才想到，那不是叫，而是在唱，是高、中、低音混合声的大合唱！不但节奏准确、旋律优美，声色嘹亮而绝妙，婉转动听！唱出了山村农家清平景象。
隔壁大娘说，鸡产蛋“咯嗒、咯嗒”地叫，是在向主人和公鸡报功，是向其它母鸡显耀，喊着“个大，个大！”其它母鸡是喊“不大！不大！”公鸡是夸生蛋的母鸡“顶呱呱！顶呱呱！”不管鸡们是否如此，但这山村的口头文学，却使我感到十分有趣！至今难以忘怀。
当母鸡趴窝驱不动时，这便是要孵化的征兆。对这种通称为“落窝鸡”。人们根据需要分别进行处理：对不需要孵化的进行冷水洗身，以降温来解决孵化期，过上几日母鸡依旧产蛋；对需要孵化的摘盆蓄草，选卵入巢，在室内炕端令其孵化。孵化中的老母鸡尚能任人摆弄捉挪，当孵化到二十一个昼夜，雏鸡破壳而出发出“唧唧”叫声时，老母鸡没有了温顺，会像秃鹰一样，只要你靠近孵化盆，它立刻翎毛竖立，猛啄起来！这便是母性，老母鸡也护犊子。
脱壳而出的雏鸡，只要
身上的毛一干，就会在炕上跑
来跑去，天真活泼得像团绒球。可以说世上所有的动物出生后都不会比雏鸡再灵活可爱的了。
老母鸡领着子女们在院子里散步时，总是不停地一边“咕咕咕咕”叫着，一边转头环顾四周。公鸡便会在老母鸡和子女的周围转来转去、形影不离。
每当出外觅食，公鸡都是走在前边，不停地发出“咕咕”的叫声，像是报告平安，也似乎提醒警惕！一双利爪在地上刨来刨去，找到食物供众鸡享用。有时捉到蚂蚱、毛虫，啄死后放在小鸡面前，看着小鸡们争抢戏耍，它会高兴地扇动双翅，发出轻轻的叫声。一旦有鸡发出惊叫，它会立刻赶上前去，不管是蛇是鼠，展开双翅，扬起利爪，拼命搏斗，直待把来犯者赶走或消灭方得罢休。
山里的大鹰勇猛得很，以野兔、山鸡、蛇、狐等小动物为食，一般是不扰民的。只有一种小山鹰，以山雀、小蛇、小鸡为食，不时对鸡群进行骚扰。一旦山鹰出现，公鸡狂叫着发出警报，雏鸡立刻钻入老母鸡的胸腹及双翅下，鸡群立刻集聚成一个圆堡，一个个面外挺立，竖毛狂吼！公鸡仰头迎空，张开双翅，随着山鹰的盘旋而变换着方位，准备迎战！山鹰看到这阵势，不能得手，凌空远去。鸡群疾吼过后便是有节奏的高唱凯歌，公鸡在一个子女也不少的情况下完整而归。
当别家公鸡越界入院，或接近它的鸡群，公鸡会醋劲大发、怒气冲天，压低身子、红着双眼猛冲过去。双方对面跳跃翻转口啄、爪抓激烈地进行肉搏，母鸡们围观狂叫助威。有时斗上几个回合，有时棋逢对手就要斗上几十个回合，斗得翎断毛飞、鲜血淋漓，只待把入侵者斗得耷拉着翅膀、拖着尾巴、沮丧地逃出院去。大红公鸡带着伤、滴着血，飞上高墙，昂首挺胸，拍击着双翅迎空长鸣！群鸡的咯嗒声更加宏亮，由乱而变得音调统一、呼应有节、高低有律，长久不息地高唱着胜利的凯歌！
写到此，忽然想起《韩诗外传》说鸡有五德：雄鸡天生有冠，如古代文人一般，所以称文德；足趾像武器，所以有武德；见到吃的呼朋唤友，有仁德；守夜鸣叫从不失误，有信德；争强好斗，有勇德。
雄鸡，雄鸡，乃英雄之雄。虽雄雌可示公母之别，但只闻人有男女之分，何曾有过雄人雌人之说？也未闻雄牛、雄马、雄虎、雄豹之说。所谓雄鹰，为称其勇，非指其性。而唯鸡勇、性兼之。
谈到鸡，我便想到那山村的姑娘、媳妇、老太太的叫鸡声。同样都是个“咕”字，但音调的高低粗细、旋律的婉转技巧各不相同，独成一派。她们所谓的叫，实际是唱。发音清脆、润腻，可与京剧旦角的拖腔、蒙古民歌长调相媲美。但更高一筹的是在拖腔时并非一字到底，而是字字紧连，如同机枪的点射与连发。她们可以一口气叫上两三分钟，每分钟可发出三百多个“咕”字。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而她们的叫功，是代代相传，只这一个字，哪个不是几十年的功底啊！在野外觅食的鸡，能分辨自己主人的声音，闻声疾返，从不乱错。那美妙的叫鸡调再也难以听到了。可惜呀！可惜！这叫鸡调是否也算是一种失去的非物质民间文化遗产呢？
有人劝我说：浪费感情和时间，写它有什么用呢？是的，时间是宝贵的，但感情并没有浪费。写的时候就没打算它成为一个好文章，起到哪些作用。可正是为了抒发感情，为过去农村养鸡和鸡的生活习性留个念想。这些区区小事不但当前城里的孩子不曾听过、见过，恐怕今后农村的孩子也未必全然知情了。有无作用，不关紧要，紧要的是尚不知鸡者大有人在呀！
我写这些，只不过是为了追忆我的童年，也为这微不足道的鸡立个小传而已。
《吉祥如意》。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大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中国滕氏布糊画创始人，丙申年仲冬八十五叟滕腾于长乐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