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淑芹
石头山，石头梁，石头房子石头墙。
石头街，石头峪，石头小桥石头路。
石碾子，石磙子，石桌石凳石椅子。
济南章丘石匣，真是个石匣子。
石匣是用石头“攒”起来的。
石匣的石头会说话，每一块都是一本书，带着元古宙几十亿年神秘的地壳信息。它们千姿百态，自成面目，散碎化地出现在人家的屋墙和街路上。石头如果是人，石匣的石头是最知心，懂进退的。人们把大大小小的石头攒起来，依山就势，攒成石屋石墙，石阶石路。它们在房子上，墙上，路上的位置是最合适的各得其所，面对岁月沧桑，呈现出坚定平和的态度。大的搭配小的，厚的托着薄的，一方翘脚就有一方垫背，一块残缺就有一块补充。该进则进，当退则退，这“攒”法真是饱含了人生的道理，还有四两拨千斤的智慧。
“攒”，这里读作cuan,凑合，拼凑的意思。但攒起来的石匣并不简陋也不荒凉。章丘官庄石匣村，四面群山连绵，蔚然深秀。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大山腹地，石匣像一个婴儿，沉睡在青山环抱之中。夏山如怒。六七月的大青山、九顶山正是血脉贲张，绿意汹涌。上有绝壁巉岩，如刀劈斧削，下有幽涧深潭，水尤清冽。清风笑绿水，白云恋青山，石匣是大山深处的桃源。
石匣的风景和石屋让人一见钟情，那种特殊的肌理早已倾倒了一群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家。他们摆出各种姿势，只为石匣一俯仰。而这山村的攒文化，又让那些远道而来的人陷入沉思。
“攒文化”。这一奇妙的文化名词应该归石匣独有。借用石匣的“攒”诠释石匣，完全是现拨现卖，我没有古石匣人那样的智慧。
石匣人讲究伏天进补，以温化寒。吃伏羊，就是三伏天吃羊肉了。但一只羊要三四十口人才能吃得完，所以乡亲们三家一伙，或五家一组，合伙凑钱买只羊。羊是自家养的石匣羊，喝山泉，吃青草，毫无腥膻。杀羊宰肉，骨髓精肉下货，在山泉水边淘洗干净。河边树荫下，石头支灶，大锅文火慢煮，直到羊肉酥烂，香气喷薄。
就地摆小桌，热腾腾一大盆全羊端上，没有复杂的盘盘盏盏，只配以简单的孜然咸盐胡椒粉，汤肥肉美，足够人们大快朵颐。绝色从不事雕琢，至味从来是本色。搭配的是自家出的豆腐脑，还带着山泉水清甜的味道。点撒的韭花酱也是采自山间。点缀几碟山野菜，外加一壶老烧酒，一摞洁白劲道的吊炉烧饼。不用虚情客套，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身出汗，吃伏羊讲究的就是个痛快酣畅，直到大汗淋漓，全身通透。最后来一碗老干烘，消食化气，收尾散场。
“打虎同吃肉”，这似乎是一幅源自原始共产主义的生动画卷了。这羊，攒出了融融泄泄的乡里乡情，攒出了义义和和的兄弟情义，攒出了让人永远不能割舍的乡愁。而那远道而来的客人呀，伏羊收买了他们挑剔的肠胃，这美好的画面也攒住了他们的心。
三伏吃羊，不为所伤，还得益于石匣优越的地理位置。要是在平原，燠热的五黄六月，大门外支锅，不吃羊也快要闷昏几个，而石匣，自有淙淙山泉相伴，又有山风习习过耳，这实在是俗世不可多得的享受了。
过半年，请媳妇，我以为这也是攒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攒嘛就是要团聚，七大姑八大姨，过了门的闺女都请来。吃伏羊看大戏，这么重要的场合，自然不能缺了未来家庭的女主人—准新媳妇儿。让年轻的情侣们借机“攒一攒”，谈谈恋爱，培养感情，这应当算是石匣的情人节了。这是半年节群情高扬中一支幽曲的小调，自有了一种独特生涩而甜蜜的味道。
在石匣，第一次听到了章丘梆子。八仙桌，官帽椅，要么干脆一人一马扎，齐聚在大戏台下，期盼着“角”们出场。刀马旦，雉鸡翎，此时上演的正是名剧《穆桂英挂帅》。章丘梆子称得上大戏，不光唱儿女情长婆媳关系，更唱英雄主义，家国情怀。大山深处的石匣是有大见识的。石匣的九顶山从地理上称为“四分水”，分别成为大汶河，小清河，巴漏河等大河的源头之一，而石匣的古戏班就顺着这一条条山岭一条条河，唱响了山东各地。
我特别喜欢的剧种之一是秦腔，那种不是唱而是吼的唱法，毫无婉转低回的隐曲，一张口就像要把心肝五脏一同倾吐出来，把那披肝沥胆的赤诚，直直地戳进你的心窝子。
章丘梆子也如秦腔一般，没有过多华丽的音变，带着一点吼的味道。但又没有面对高原那般毫无约束，而是淳朴顽强，又有所收束，似乎含着对大山无限的敬畏。山路十八弯，通向遥远的山外世界。筚路蓝缕的先民，劈山开路，凿石攒屋，经历了怎样的艰苦卓绝。茫茫大山，寂寞流泉，循山而上的石屋，过往的山中岁月，经年不断的凿石声，回响在山谷。多少悲欢故事，化作那么一丝淡淡的悲怆，从戏腔里向外散发。
星移物换，时代发展，顺着那弯弯的山路，人们陆续走出了大山，梆子腔式微了。当山里人在城市霓虹中四散迷失，发现再也找不到回家的心路。这时，就有那一声声的召唤，含着那一丝淡淡的悲怆，从记忆深处传来。于是梆子腔，大戏台，半年节，吃伏羊，童年的物象纷至沓来。人们重新找回了石匣，又重新攒只伏羊，攒起戏班，攒起人心，攒起了金山银山的新石匣。
此时，我的心绪正暗合了梆子腔那古老的韵律：
攒一只伏羊，温热肝肠，
喝一口老烧酒，暖透心房。
吃一块白豆腐，山水在心，
吼一声梆子腔，俺珠泪两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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