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的重逢在花开二月

文：梅子雨

编辑：晓 枫婉月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钗头凤》

我在想，如果所有的故事一开始是美好的就能一直美好下去，那该有多好。就像初相识的陆游和唐婉那样。

总角之好，两小无猜，加之又是双方父母应允的婚事，在那个年代来说无疑是个最好的开始。那一年，最好的年纪，他们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婚后曾有过一段相知相许的幸福时光。唐婉的才华横溢与陆游的满腹诗书让他们的结合像是天造地设一般令人艳羡。可以想象沉浸在爱情里的他们，吟诗作赋，采桑游玩，何等亲密无间。

倘若故事到这里就是结局，那该有多好。(

文章阅读网

也许上苍也嫉妒了吧，种种因缘，种种压力接踵而至。后来的后来，他们，还是分开。后来的后来，唐婉另嫁官宦子弟赵士程，陆游另娶恭顺民女王氏。

尘埃落定。

多年以后，在一个桃花盛开的二月，陆游因为仕途受阻，来到沈园，却意外地遇到来此同游的唐婉夫妇。真的令人无法想像，那样的三个人，在那样的场景，那样毫无防备地“偶遇”，是该抬头还是低头，是该面对还是无视，气氛糟透。倒是唐婉的一壶酒，解了彼此心中的愁肠百结，但这壶酒却勾起了陆游心中更深刻的眷恋，于是挥笔在石壁上写下这一阙动人心魄的《钗头凤》。

反反复复地吟诵这六十个字，一遍又一遍在心中勾勒那个重逢的场景。在那个桃花绽放的初春二月，满城春色，柳树也好，桃花也好，东风也好，哪怕只是春意初现的池上楼阁，都是春日极好的景象。然而，满身失意的陆游在这个春日碰到多年未见的唐婉，是惊喜还是更加失意？昔日恩爱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但又是那么地可望而不可及。春色再美，也不及你的一颦一笑。都怪这不解意的东风，把我俩的情意都吹淡薄了。都说思君令人老，但我望着你消瘦的模样，泪痕犹在，我已是心痛万分。虽说还是桃花盛开的时节，但不觉中花瓣就已落了一地。我心里思念万分、愁苦万分，誓言犹在，你我却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深情款款的内心独白，与苏轼悼念亡妻之作《江城子》似有异曲同工之妙。古往今来，温婉细腻被视为女子的专利，但如此细腻而不失气度的一首《钗头凤》，让人更深刻地领会到了陆游别样的创作情怀。在词创作百花齐放的宋代，作为诗、词、史学、书法各方面才艺俱佳的陆游来说，无疑是那个时代的宠儿，单就近万首诗词存世这个方面来说，也是无人可与之匹敌的。

再回过头来看沈园的重逢，看似偶然也许并不偶然。也许年少时的他们曾在这里追逐嬉戏，也许婚后也曾无数次在这里谈论诗词歌赋。春天一起看草长莺飞，夏天一起听老树蝉鸣，秋天一起随落叶飞舞，冬天一起品香茗赏雪。那样朝夕相守的生活彼此都再熟悉不过，所以才会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沈园，那既是对过往深情的怀念，也是对故人深切的怀念。

时隔数年，春如旧，人空瘦。原来以为最痛的莫过别离，却不曾料到物是人非才是永远的痛。正如五百年之后清朝才子纳兰容若《浣溪沙·谁念秋风独自凉》中所说的，“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是啊，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只能暗自神伤。

爱情已逝，生活却还在继续着。唐婉后来也作了《钗头凤》一首，虽不及陆游之作，但字里行间仍多是含情脉脉，以及身为人妇的种种无奈、苦楚。深知天命不可违，因为事已至此，一切都再无挽回的可能。陆游娶妻王氏后，一切都按照陆母的规划，步步向前，仕途虽有波折，但终归还是有所成。那之后的陆游诗词重心转向仕途，晚年则倾向田园诗风。也许这就是人生的常态吧，我总相信无论历经多少波折，无论曾经多么轰轰烈烈，也无论曾经多么爱一个人，随着时间的流逝，心境终会趋于淡泊，宁静才是最终的归宿。

沈园一别后，唐婉郁郁早逝，在此后五十余年的时间里，陆游数度重游沈园，有记载的悼念唐婉的诗就有五首，他用尽一生也无法走出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可见陆游长情。

有时候我会想，倘若当年他们未曾在沈园重逢，倘若他们从前未曾以心相许，甚至未曾相识，结局会怎样？倘若他们能一直恩爱如初，相守到老，结局又会怎样？陆游还会不会是我们所知的陆游？或者说陆游还会不会成为陆游？

人生这条路，我们曾经一起走过，无论晴天还是雨天，也无论月圆还是月缺，一次又一次看过山峦起伏，一次又一次无奈地错过了本该好好守护的幸福。我们预见过所有的可能，可能遇见的人，可能遇见的事，可能会选择的方向，却唯独无法预见会一生只念一个人。会因为这个人快乐而快乐，悲伤而悲伤。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下一世，如果可以，还愿与你重逢在沈园，花开二月，一生一世，一心一意。这是我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