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了电影《梅兰芳》，之前一直不想去看一来是不懂京剧，二来从小性倾向鲜明清晰，对职业性男扮女装不以为然。只是身为国人好像不可能没听过梅兰芳，尤其是出身于旧知识分子家庭，小时候听长辈谈及梅兰芳，印象最深的是日本入侵中国，梅蓄须明志，拒绝登台。这种风骨让我对舞台上比女人还女人的梅先生有好感和猜想。
今天我一人去看了影片，之所以一个人去是为了尊重艺术（梅先生本人和电影的主创人员），同时潜意识里我害怕自己被感动。被艺术品感动，更甚者触目惊心地感动是很私人化也很难为情的事情，在那样的时刻，除非和自己深爱的人在一起，而且是你清楚她和你会有同感的亲爱者一起，否则，我宁愿独处。
因为我有不好的经验，一次是某年和某女士深夜看了《花样年华》从花园影院回宿舍途中，某女士说片尾西哈努克访问法国纪录片部分莫名其妙，是一败笔。我听了哑然失笑又很失落，她不懂得记录电影和张曼玉华丽的旗袍、梁朝伟办公室墙上古老的西门子挂钟一样，都是王家卫先生用以唤起60年代怀旧气氛的道具。复古而凄美。这还不算惨痛经历，只说明某女士当年没有艺术审美能力和需求。
其实最让我痛彻肺腑的是大学2年级，周末和女友在大学电教室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Elvis Presley) 传记《猫王的情与爱》，边看边不住地流泪，片子很长，看完走出电教室恍如隔世，电教室就在最高的教学大楼的楼顶，同学们都忙着下楼，拥塞了楼梯口，我和她逆着人流走到屋顶边缘的转角处，我眼泪还是不停地流，同样是十几岁的女友无助地看着我，死死地拉着我的手臂，我这时心里想说的是你走吧，让我一个人。但是腼腆软弱的天性，或者说害怕伤人心的好意让我说不出口，虽然我也知道，就是我的这种所谓的好意伤了人，也伤害自己，但是天生如此，没办法改变。因为我知道清澈如她，长着娃娃脸，一头流畅披肩发，穿亮丽超短裙，在篮球场上潇洒自如戏弄对手优美上篮的她，可以在快乐时和我疯玩，但是却天生走不进也不了解我阴暗痛苦的内心，就在那个黑暗的转角，我多么想一个人独处。
一两年后，在大学礼堂，重蹈覆辙，也是和娃娃脸看舒曼的传记片《春天交响曲》和贝多芬的传记片（黑白的）《贝多芬传》，同样对身边人的感受是落寞的，正因为如此，我和她的恋情随着毕业而结束，而在其间，也给了某女士侧身其间的机会，因为同样看完《贝多芬传》出来，在拥挤的同学中，我的手挽着女友的手，她的手挽着男友的手，我们见面时，很明显我们两人都在梦游，而身边的人已经回到现实世界，两个梦游者四目交汇，彼此楞了一下，好像读出了对方眼里心里的落寞，尴尬地似是而非地点头示意，我想我们身边的人都没有察觉到挽在手中的人，实际上已心在他处。
就因为这样，毕业之后各奔东西，我给她的纪念册上写下的是：“在没有回忆的沉默中长大。”，而地址写下的是“天地之间”。我知道她不晓得留言的含义，但是至少了解我拒绝和她再有联络的决心，因为深刻的爱情很危险，既害怕深陷也害怕背叛，因此情愿选择埋在心底不发芽、不开花：不枯萎。
于是，在十年之间我生活在对梦游女的猜想之中，乃至于十年之后，因缘际会，当我觉得我足以承担这份爱情的时候，我断然抛开在四川的一切，带上心爱的CD和书籍，只身前往武汉和梦游者见面，那时可真有破釜沉舟一去不返的决心。
可是，十年之后她还在梦中，乃至于忘记了在现实世界的角色，而我却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只会做梦的少年，我不再是一个梦游者，而是一个独立思想者、一个灵魂不甘粗俗平庸丑陋的人，在敏感、聪明、爱美的灵魂世界之外，更是一个在现实世界实实在在的行动者，用医者大爱之心和医学才能在诚实而有效地对患者的生命、健康负责，甚至不仅于此，我的医疗行为并非开始和终止于病房，我还尽我所能在医学行为的整体思考中，间接地在为患者的家庭、亲人负责。
于是在莲花山早春杨柳依依的湖边长椅上，长椅旁美丽的山茶花在静静开放，清澈的湖水中清瘦的如柳叶般的鱼儿在戏弄垂到湖面的柳叶，而我再次默默地流泪，但是身边的人仍然不了解我流泪的原因，但是她至少了解，长椅上的人已心如死灰，不再属于她。而也就是一个月前，她在机场迎接拿一束黄色玫瑰花的我，是那样的伤感而幸福，当她把每一朵即将枯萎的玫瑰都一一吃掉之后的一月，我决定走了，走的时候，她虽然知道，这是永别，仍然固执地要送我去天河机场。然而我心已经破碎，不可能修复，况且青春的恋情不愿、不懂也不该妥协:十年的猜想，必须完美。
今天，我深爱的人在澳门，我身边也没有能够让我觉得可以走进我内心的女士，因此我自然就一个人去看电影了。电影时间2个半小时，但是没有冗长的感觉，陈凯歌的节奏掌握得很好，撇开电影技术层面的部分，虽然是因为有很好的剪接、美工、摄影构图、音响合成等等让这部影片吸引人，然而更打动我的是影片所描述的梅先生承载的意涵。
天才或者是艺术家其实很难区分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就像很难区分他所做的究竟是工作还是艺术一样。
我试图将他的职业或者说京剧表演和他的私人生活区隔一下。站在艺术的立场，公共的立场，艺术才华让他公共生活繁华荣耀，然而在私人立场才华即是负担，他内心里是一个凡人，也希望别人把自己当成凡人，希望自己有凡人的处境，超离不贴身的繁华，超离从小长辈期其摆脱，但又暧昧地期许其别摆脱的戏子处境，实现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看一场电影的小小愿望。
然而两点阻碍了他：首先是他的才华本身注定了他不可能平凡。其次是周围的朋友如邱如白、妻子福芝芳的景仰、溺爱推波助澜，以及所背负的自己长辈的原罪（伶人地位低下，能否提拔一下）让梅兰芳自己异化，主动或被动地失去自我。乃至于当与孟小冬情不自禁时，聪明并非狡诈的妻子对孟不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更不是以怨妇通常外表强悍实质虚弱的姿态，浩然正气般强势实则猥琐卑微地维护家庭，而是说：梅不是属于我的，也不是属于你的，他是属于“座儿”（观众、艺术）的。让孟小冬黯然退场。其实这个分手的理由是经不起推敲的。而他艺术上最纯粹而热烈的崇拜者、甚至是现代意义上的经纪人甚至是艺术指导邱如白做得更绝，他看穿了梅才华的秘密来自内心的孤独与隐痛，当孟抚平其伤口之时即是其才华远离之日，因此不惜雇佣枪手行刺，逼孟离开梅。
这其实也是陈凯歌之流对艺术家的猜想了，甚至不能说是陈凯歌对梅兰芳的猜想，而是在我们当今这个没有天才的时代，人们对天才的猜想罢了：畸零人、残缺、孤独、苦痛……苦难总是和艺术联系在一起，甚至苦难是艺术的源泉。其实，这是陈导他们自以为高明的思维方式，这是他们以特立独行的方式表现的并不特立独行的流行文化戏码，事实上，这也是经不起推敲的，某种意义上，有平庸者对天才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不厚道。
但是，很难说福芝芳和邱如白赶走孟小冬的理由有错，作为天才本来就没有如常人般生存的权力。没有了座儿，梅兰芳是谁？
然而，我很了解的就是天才们真的有悖论和宿命，而天才成为天才的秘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只有梅兰芳才能解释梅兰芳。
片中最让我感动的是梅兰芳为了拒绝在日据时期演出，注射细菌或毒素让自己高热，孤独而软弱地说了一句：十三爷死的时候，让我提拔一下伶人的地位，但是很抱歉我能做到的就只能是这样了。这份歉疚和软弱表现出的气节和光辉在我看来才是全片的高潮，反正我的心有痛的感觉。
一个生活在对我的猜想之中的女士看了梅兰芳给我发来短信，提到了两点：福芝芳告诉孟，梅不属于谁属于座儿，因此孟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梅。第二，一个人越优秀就会越孤单，再大的繁华到头来都是一场空。你属于那些等待你挽救的生命，你是天生为拯救别人而诞生，再多的苦累也只是因为你本来就不是个凡人。
她的话说对了部分真理，关于孟和梅之间，她的感悟如前分析我并不苟同，我也并没有异化到医师的角色和人生混为一谈，我力图清晰地区隔职业领域和私人灵魂领域的界限，但不可否认，如同我在某天对一位自认为我妹妹的不成功的住院医师这样说：你以为我很愿意骂你们吗？其实我的负担来自于对病人的良心。因为我们的行为直接关乎他们的健康和生命，每个病人背后都有亲爱者和家庭，往小里说我们行为还关乎患者家庭的金钱，ICU动辄几万、几十万的医疗负担对国人的平均家庭财富水平并非小数目，因此我看不惯对患者的不负责，也看不惯医护行为的不专业。
别人看到的是我的医学才能，看到的是职业成就和我公共虚名，甚至有嫉妒和不平，然而他们不知道所有的所谓成就和地位不是我刻意追寻的结果，更没有人看得懂，也不需要有人看懂我敏感、孤独、清晰、有点不恰当地骄傲的内心。我请求上帝原谅我这一点小小的骄傲，某种意义上，这是精神上的一种洁癖。
附记：
今天是孩子4岁生日，太太和他远在澳门，写博文期间通过网路陪他吹蜡烛。亲爱的儿子，希望你成年后辨识出母亲是否是文中“某女士”之一，哈哈哈，可能有损妈妈形象喔。不过没关系，爸爸是得天独厚的人，会一直一直地成长，妈妈受此影响，主动或被动地被迫成长着，今天的她绝非文中青涩少女，被爸爸同事誉为“知性美女”，算是厚道的爸爸安抚太太吧。儿子，做男人必要时向太太妥协是应该的，At least：母以子贵。妈妈四年前很痛很痛地生了你，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我们都要爱护和感激她才对。其实，爸爸不知道将来你的人文素质会怎样，但是我很愿意你清晰地了解你的父亲和母亲经过怎样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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