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荣筱箐
6月25号星期天，我站在曼哈顿第五大道路边的人群里看热闹，这热闹可真热闹，光看热闹的就来了200万人。这是一年一度的纽约同性恋大游行，参加游行的人超过3万，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你知道是为什么。要是你不知道，一看开头也就知道了：走在最前排的人每个人衣服上都挂着几张照片，照片上是奥兰多同性恋酒吧枪击案的死难者，一共49位。
到处都是人，年轻人、老人、坐在轮椅上的人、拄着杖的盲人。到处都是旗，彩虹旗、美国国旗、别的国家的国旗、看不出是什么旗的旗。到处都是标语牌，“我们为奥兰多挺立”“爱就是爱”。我右边的一对男同志和一对女同志本不认识，却在人群里一见如故攀谈起来。我左边的一个年轻的父亲，把他一头金发、戴着彩虹花环的小女儿放在肩膀上，“看到了吗？（Did you see？）”他问。刚学会说话的孩子无心地给出了寓意深刻的回答：“我看到了色彩（I see color）。”
游行队伍里，我的朋友Rocky穿梭其中，帮着向路边的观众发放传单。Rocky不是同性恋，他和太太在一起已经半个世纪，他们结识于60年代的民权运动中，那时他们是思想进步的大学生，现在他们已经为平权奋斗了大半辈子。
这是一场关于权益和平等的游行。
▲ 纽约同性恋大游行，作者供图
但说老实话，看热闹的人们想看的并不只是振臂高呼的斗士，这样的斗士在纽约这座人人都紧绷权益斗争这根弦的城市并不稀罕。而每年的同性恋大游行之所以引人注目，更是因为这里的斗士们穿得少，非常少。比基尼配天使翅膀的大叔，上身赤裸下身芭蕾裙配白底裤的大哥，只穿胸罩和三角裤、身材硕壮的姑娘，这样的斗士即使在纽约这座人人都衣不惊人死不休的城市也不常见。人总归是人，标题里带个“裸”字的文章总能登上网站的人气排行榜，穿成半裸的游行者也总能吸引乌泱乌泱的眼球，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不过话说回来，好看归好看，同性恋者当众秀身材这件事并不是人人都认同。是，人应当忠实于自己的身体，听从来自内心的本性的召唤，你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一份宣言，这意思咱们都明白。但异性恋的直人们不也是听从着内心本性的召唤吗？他们的身体不也一样值得骄傲吗？他们怎么不穿着内衣满大街逛游呢？你们要的既然是平等，为什么又不守常理，非要惹眼出位，为常人所不能呢？
这些问题乍听上去挺在理，也让赤膊上阵的同性恋维权斗士们显得似乎不太讲理，事实上这种以惯常逻辑为基准的发难，几乎就是如今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厮杀的焦点、把狂人川普扶上位的主因，和平权运动在今天面临的最大阻力。
其实不只是同性恋，惯常逻辑这把标尺一挥，能把弱势群体的维权者打翻一大片。比如女权，她们要求跟男人同工同酬，得到同样的加薪晋级的机会，同时又要求得到弹性工时和带薪产假事假以便照顾孩子和家人；她们要求在议会、董事会里和男人得到同样数量的席位，同时又要求扩建女厕，让蹲位达到男厕的两倍；她们鼓励女人遵循本心做自己，同时又痛骂淑女培训班和那些真心去那里学做淑女的姐妹。
比如少数族裔权益，黑人可以打出“黑人的命也是命”的口号，旁人回一句“所有人的命都是命”就成了罪过；亚裔可以以自己在美国人口总数中所占的比例为比照要求政府给他们增加服务经费，却对常春藤大学以同样的人口比例为比照，减少录取比例超标的亚裔生不依不饶；穆斯林极端分子制造了那么多惨案，机场安检如果只把注意力集中在穆斯林乘客身上就成了歧视。
今天的维权跟Rosa Parks的时代看上去有着天壤之别，那时候他们想要的只不过是在累了一整天后，在公共汽车上不用被迫把自己的座位让给白人，这不过是最起码的尊严。而今天他们想要的是鱼与熊掌兼得，这本身就不符合这个世界的逻辑。
这些都对，只不过这个世界的逻辑本身是错的。
我们现今遵循的惯常逻辑是建立在弱势群体的基本权益已经得到保障的前提之上，但这个前提根本就是个幻象。去年6月美国高等法院判定同性婚姻在全国范围内合法化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奥兰多惨案？2008年奥巴马成了美国第一个黑人总统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弗格森骚乱？黑人喜剧演员Tracy Morgan在奥巴马当选后欣喜地宣称：“一个后种族时代已经到来。”但现在看来这个时代应该还在娘胎里。
里程碑式的胜利值得欢呼，但它们也是危险的，它们会让你误以为在那个神奇的历史性的时刻之后，我们就一蹴而就跳进了一个全新的时代，过往的阴霾一下子烟消云散，前面等着的只有坦途和晴天。那些以为弱势群体已经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一切、还在得寸进尺的人，恐怕就是被这些里程碑式的胜利蒙住了眼，看不到这个世界离人人平等的目标还差得太远，想不到那些在他们眼中已经得到了一切的人，很多时候连生命权都没法保证。对于他们，所有的得寸进尺、双重标准、逻辑混乱，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跟一个同样得寸进尺、双重标准、逻辑混乱的世界抗衡，他们所要求的“特权”，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向平权的最终目标稍稍前移一点。
我得坦白，我之前并不懂这个道理，还曾经写过一些自以为是的文章指摘维权领域里的逻辑漏洞。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很有脑子，但如今年过四十，我终于长出了点儿心肝。
（本文原标题：《没有逻辑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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