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的故事#
来人身穿一件布袍,脚穿一双破旧的布鞋,布袍上还打着几块补丁,脸上抹了一把黄土,发髻也有些散乱,看上去就是个潦倒落魄的人。此人却正是当今天子杨坚。
他当年来这里密会苏蕤时,经常这样乔装打扮,二十年了,没想到自己还会荒唐一回,但这次不是要密会心上人,而是要看看自己的儿子。
“起来,不许声张。”他低声说道,反手把院门的门闩插上。“主子,您……”董老丫从地上爬起,也不敢掸膝盖上的泥土。
“他在哪里?”
“哦,”董老丫明白了,“您是说小少爷?听人说他在前面醉仙居前给人算卦。”
“什么?”杨坚觉得荒唐可笑,自己的儿子怎会沦落到在街头卖ト?但这也就是说他不是自己的儿子,一定是冒牌货,还说什么是药王菩萨的弟子。他冷眼看着董老丫,真不知该怎样处置她才好。以她的罪过,就是把他们全家都凌迟处死也不为过,只是苏蕤当年身边的人只剩她一个了,处置她又怕伤了苏蕤在天之灵。
“主子,奴婢带您去看小少爷。”
“噤声,”杨坚左右看看,冷冷道,“不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以后不许说起小少爷这三字。”
“奴婢遵旨。”
杨坚想了想,不管真假,既然费尽周折来了,总要见上一面。其实他不抱任何希望,他回宫后想了许久,假如自己的几个儿子有一个失落在外二十年,而且是刚满月时离开了,自己真的能从他们现在的相貌上断定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吗?他还真的不敢肯定能做到。那么,就算这个年轻人真的是自己和苏蕤的儿子,有什么办法能确定呢?
办法是有的,就是动用自己的权力,彻查他的身世。然而,他不能这样做,也不敢这样做。这样一来,这件事想不让独孤氏知道是不可能的,万一查出真是自己和苏蕤的儿子,自己就是贵为天子,也难保他不遭独孤氏的毒手。就算这年轻人不是,独孤氏也会因多疑而杀掉他,自己反而害了他。这件事是坚决不能做的。
董老丫把他领到醉仙居的街角,把正在给人算卦的袁天罡指给他看,他继续装着落魄的样子,歪歪斜斜地走过去,没让董老丫跟着。
他此时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这孩子不是自己的儿子,此事也就算了,有这样好的孩子住在那套房子里,又是孙思邈的弟子,也就是苏蕤的师侄,苏蕤应该也会高兴的。他只是纳闷,这般优秀的青年怎会在街头卖ト,难不成没门路可钻营,走不上仕途,假如是这样,自己倒可以玉成他。
这般想着,已经走到卦摊前,摊前几个人算完后就走了。袁天罡见又有人来,一眼望去就有一股森严的气象,不似凡人,便站起来,向他深深一躬唱喏。
正是这种震惊感使得他站了起来,这也是他自小受的家教使然。“您请坐。”袁天罡伸手指着对面的小杌子。
杨坚坐下来,眼睛还是盯着袁天罡,忽然想到童老丫说的面对袁天罡时会不由自主地说出并不是心里想的话,他相信童老丫不敢对自己说谎。他此时也渴盼能是这样,假如自己亲历一次,就足以相信这是苏蕤在天之灵的作用。
“给某家算算命。”杨坚故意装出江湖人的口吻,大大咧咧地说道。
“好的。”袁天罡也坐下来,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杨坚。这人不是江湖中人,他能断定这一点,有些江湖豪侠身上也有一股迈往凌今的气势,但和这不同。那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江湖草莽就更不用说了。
杨坚报出自己真实的生辰时刻,袁天罡很快就在脑子里换算成天干地支表示的年月日时,算出杨坚几岁开始行运,以及大运、小运、流年等。这点基础功夫即便是街头最低等的占卜者也都能做到。这些都无须写在纸上,但为了向顾客证明自己不是满口胡说,而是有依有据,他还是拿起毛笔在纸上一一写出来。但这八字之间复杂的相生相克的关系他就不写了。
“正宗王体,你不会是王家子弟吧?”杨坚被袁天罡一手飘逸俊秀的字体吸引住了,那正是原本在江南盛行、而今在北方也人人模仿的右军笔法,只是能写到如此境界,应该是得到了真传。其实袁天罡学的是陶弘景的陶体,只是两种书法风格差不多,其中味道、境界之差别就不是杨坚所能看出的了。
“鄙人姓袁,字是祖父所传。”袁天罡随口说着,心思却全在八字上,解读了八字所包含的信息后,他大为迷惑起来。这不过是个富贵平庸的命。富贵如何还能平庸?不但能,而且很多,袁天罡见过许多这样的命造,出身富贵,一生平平,既无能力,也做不出什么事业,但也能终生保有富贵。这样的命造在帝王、公侯、高官富贾的后代里比比皆是。
然而,眼前这人绝不会是这样的平庸人物。袁天罡心里这样断定,这就与对方给的生辰八字不符了。一时间,他怀疑对方给的生辰时刻是假的。他并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但听说过有人故意和占卜者别苗头,给个假的生辰时刻,这样自然算不准。
“姓袁?听你的口音是成都人吧?”
“正是。您去过成都?”
“没有,但我朋友里有你的同乡,口音能听出来。”杨坚想想成都姓袁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就想到了致仕多年的袁嵩,“你是袁嵩的族人吗?”
听到祖父的名讳,袁天罡弹跳似地站起来,垂手低头,就像站在祖父面前一样,恭声道:“正是家祖父。”
杨坚又吃了一惊,也起身拱于道:“失敬失敬,原来是袁老公祖的嫡孙。”
袁嵩官职并不高,袁家却是江南有名的家族,和金陵颜家并称两大儒宗。
杨坚虽和袁嵩从无往来,却也久闻其名。
袁天罡从没对人说过自己的身世,然而对方说出祖父名讳,他绝不能无动于衷,假装和自己无关,那样做就是不孝,是忤逆。
两人重新落座,杨坚此时心中笃定:此人断断不会是自己和苏蕤的儿子。儒家门庭最重血统,不会让别人的孩子做自己的胤嗣。他心里没有受骗的感觉,他虽然认为袁天罡不可能是目已的儿子,但给自己的印象太好了。
“好孩子,你既然是袁老公祖的嫡孙,怎会在这里干这个?”杨坚指指卦摊“是不是想到长安博取功名,却没有门路,带来的盘费又用尽了?”
依杨坚想来,事情一定是这样的:这孩子心气高傲,既不愿意享受祖父的荫袭,又不愿意在成都一隅发展,想到都城来大展拳脚。可是没门路的人想钻进比战场还残酷的官场比登天还难。这孩子一定是带来的钱用光了,没办法才在这里卖卜,赚点生活费用。
此时的杨坚不仅语气和蔼,面容也很慈祥,就像一个谆谆长者面对自己的侄辈。袁天罡心中也顿生暖意,“晚生不是要博取功名,晚生不想走仕途,只想当一个占ト者。”
“你就算不想走仕途,也应该像令祖父那样,当一个大儒,你来长安干这,不嫌辱没门庭吗?”杨坚心生怒气,仿佛看到一个不孝的子弟做出有辱家风的事,脱口训斥起来。
“尊师是哪位?”杨坚摆足了长辈的威风,语气依然很重,好像要找那个误人子弟的师傅算账似的。
“家师姓孙,讳思邈。”袁天罡又站起来,拱手对着洛阳的方向说。
“孙……孙真人?”杨坚怔住了,脑子里却如轰雷掣电般。孙思邈…………自己的儿子被孙思邈救走……这孩子是孙思邈的弟子………
他没做太多的联想和推理,脑子里嗡嗡作响,一个念头在心底浮上来:这孩子真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
“是孙真人的安排,那就对了,是我说错了,休怪。”杨坚颇感狼狈地说着,额头是冒出汗来。
毒眼,其实就是后来人所说的催眠法。它不是要让人睡着,而是让人的思维能力进人睡眠或半睡眠状态,就失去了自我保护和反抗能力。无论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会如实回答。
这种传说袁天罡小时候就听长辈们提起过,觉得很神奇。民间还有一种拍花的传说,是说有一类人贩子有一种特殊的药抹在手上,在小孩子身上一拍,小孩就被迷住了,乖乖地跟着人贩子走。袁天罡后来问过师傅,这些有没有可能。孙思邈告诉他,毒眼是有的,也不算多神奇的功夫,许多功力深厚的人都能用自己超强的意志力控制住别人,至于催眠术就等而下之了。没有内家功夫的人都能做到,只是要经过艰苦的训练。拍花就是无稽之谈了。他就是世上一等一的药物学专家,举凡用毒、解毒的方法没有不知道的,这种拍花药绝对做不出。倒是一些边陲地区还很流行的巫教有许多邪门的功夫,他们善毒咒、善放蛊,据说有几门邪术可以把活人变成僵尸,虽不是拍花,比拍花还邪门。虽是据说,但说这话的人都是江湖中德高望重、平生从无半字虚言的长者,孙思邈虽然从药理学感到不可思议,但还是相信这种说法。
这些想法在脑中只是一闪而过,他目己也在心里暗笑。面前这人绝不是这几种人。一个人在一个行当干久了,身上自然就带有这个行当的气息和 印记这是任何伪装都改变不了的。就像狐狸有骚气,狼有狼的气息,给它们披上什么皮,也变不成另一种动物。人的乔装有一定的掩饰作用,但在有经验的相术师面前,这种乔装不比一张纸的作用大多少。袁天罡还是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此人是战将,是高官,是那种掌握无数人性命的掌权者。此人没练过内功,不管是道家各支派还是佛家各文派,甚至是许多种人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内家功法之一,只要是练过内功的人坐在他面前,他就能感应到那种或毛发哂然或如坐春风的感觉。此人更不是传说中的巫教中人,身上没有那种邪气。
“好孩子,你是从小就跟孙真人学艺吧?”杨坚又问道。
袁天罡迟疑不答,他跟师傅学艺,他的身世,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保密的必要,但也没必要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和盘托出。可是对方慈祥的面容,眼中不绝流出的种种暖意让他很难拒绝,但他还是反抗了,冷笑道:“这些我为何对你说呢?你来找我占卜,不但做了种种伪装,还给了我一个假的生辰。”
“好孩子,你都看出来了,好样的。”杨坚哈哈笑了,然后又充满歉意地看着他,“相信我,我这样伪装是不得已的,不是要骗你,是要骗别的人,不然我就没法来这里。你怎么断定我给你的生辰是假的?”
提到八字,袁天罡精神又来了,“按你给我的生辰算,只是一个富贵平庸命,也就是一个花花公子。可你不是,你是很有权势的人。”
“算得好,算得真准。”杨坚又哈哈笑了,自己感到已经二十年没如此畅快地笑过了。“那你甭管我,给我算算那个生辰吧。卦金我照付。”
“好吧。”袁天罡又低头仔细研究已写在纸上的八字,这只是一种姿态,他想的还是早就存在脑中的那些天干地支。但他总结出一般人的心理是这样的:写在纸上的就具有权威性,不落在纸面上就难以让人心服。如果你告诉他自己都记在脑子里,没有用,白纸黑字才是真格的。
袁天罡脸红了,这是他今天的一份特别生意,没想到搞砸了。如果对方给的生辰是真的,他的确算错了。就如同明明面对一条狗,他却偏偏算出是只鸡。他嗫嚅道:“好吧,我可能算错了,不收你的钱。”
袁天罡感动了,情知对方说的是真话,至情至性,不用是相术师也能感觉出来。他脱口问道:“她是谁?”
“好孩子,还是说说你吧,你是从小就跟孙真人学艺的吗?”杨坚避而不答,反问道。
袁天罡意识到对方已经问两遍了,既然他说真话,自己也没必要说假话,“不是,三年前,师傅突然找到我,让我当他的徒弟。”
“你以前不认识他?”
“不认识。”袁天罡看着杨坚,这事看上去对他很重要似的,可自己何时拜师,何时认识师傅关他何事?此人身上有太多的谜团。
杨坚略显失望,但也觉得这里面有太多的文章。孙思邈择徒之苛海内皆知,多少人愿不惜任何代价拜他为师都不能如愿,怎会突然找到一个孩子做自己的弟子。
“那是因为袁老公祖和孙真人有深厚的交情?”
“不是,我祖父和师傅也是神交已久,但平生只见过一次。”
“那一定就是令尊大人的缘故了。”
“你的生日是哪天,还记得吗?”
占ト师若是忘了自己的生辰,就是天大的笑话了。袁天罡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的生辰。
杨坚身躯微微发颤,他强自震慑住自己,还是感到全身发软发麻,不由自主向前一倾。袁天罡急忙伸手扶住,“您怎么了?”
杨坚的确很多次梦到自己和失散的儿子重逢,儿子虽然长大了,却还是他离开时的面容,他抱着儿子哭泣,然后把自己的爵位和财富都给了他,随后,独孤氏就披头散发,脸上满是鲜血,口中吐出长长的舌头,提着马刀来杀他们父子,梦就醒了。
“您不老啊,正当壮年。”
“老了,不服老不行啊,你都这么大了……”
袁天罡愕然看着他,杨坚这才意识到失言,忙笑道:“我说错了,我是说,你们这些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们这代人还能不老吗?”袁天罡没敢说话,这人看来还有些疯疯癫癫的,可他对自己的一些事很熟,他会是谁呢?整件事都让他感到云里雾里的。
“好孩子,你真是好孩子,你很好………”杨坚喃喃地说着,泪水已涨满眼眶。他低下头,紧紧握着袁天罡扶着他的手。
“您究竟是谁?”袁天罡加重语气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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