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   行

 

死人也是一种艺术。

大概是中华民族号称“礼义之邦”的缘故吧，中国人对生老病死之类的礼仪向很持重，特别于送行的场面更见其郑重其事。而压抑了几十年的灵魂一旦挣脱桎梏，则更体现出她的空前繁荣。

“挑魂幡”一经高高升起，孝子贤孙们便开始粉墨登场，在呜咽的唢呐声中尽情的哭他们的呜呜咽咽。围观者中倘有感情丰富者在，大可以洒泪如雨，乃至号啕失声，绝不会有人笑你的怡笑大方。只奇怪“圣世无隐者”，而此时此地却有如许多惟妙惟肖者在！而不管生者如何，死者倒也应该为此而瞑目了——许多生前不曾得到的恭维与肯定今天得到了，许多生前不曾闻到的美味佳肴今天得到了，许多生前连想都不敢想的花花绿绿的港元美钞今天也得到了——早知如此，你早死两年又何妨？！

“有钱难买灵前吊”。接香，三拜，跪，三叩首；起，三拜，跪，三叩首；起，再三拜，跪，三叩首——这时，旁边就会有人假意劝道：“起来吧。”于是哭上三两声，起，又三拜——或竟等别人来搀——这便算是“功德圆满”了。然后是下一位……倘若你不拘小节，也可以灵前一拜便径跪下去，哭上三两声，但有人道“起来吧”，便顺其来搀的手势起来，功德也不见得薄上几分。总之围观者中总有一两位感叹者在。但这时便会有人告你，这正如两个人畚换工，由不得真的。

开始“送行”了。两面招魂幡招招摇摇的走在前面，然后是两溜“宫灯”。排场自然因人而异。倘有家道富足者在，“八宝灯”，“九莲灯”……足可排出半里地去，照得死者与生者脚下一片光明。而时下流行的组合家具，高档电器，乃至小轿车，大别墅也杂然其中，更加平添了围观者的兴致。其后是一对纸扎的“童男玉女”，手捧巾盘去为孝子贤孙们尽那份无谓的“孝道”。再后是一匹高头大马拉着彩车正昂首阔步。那让人不忍猝离的亡魂则正躺在车内安然小睡，任手扶灵车的至友亲朋，贤孙孝子们号哭而送哭断肝肠，他依然无动于衷。或许，他正为不久前的一次吵骂而不能释怀，甚或为不曾吃到可口的饭食而郁怒于心？但你总该知足了嘛，车后那大马驮了鼓鼓的钱袋去与你同路，到了那边你不可以尽情地“潇洒走一回”？况且“人死不结怨”，生者尚且如此，你又有啥看不开的？这么多的至亲好友哭天哭地的送你，你又怎能无动于衷？！你实在应该知足了嘛！

送行回来，开始“行礼”，不过是吊孝的翻版。而因其为“专版”，则更见其隆重而庄严。

然后是“串花”，便是女儿们呜呜咽咽的将成串的纸钱揪开了去烧。没有女儿的便按其辈份“择优录用”以代行其事，而程序基本不变。

但最精彩的还是“装库”，不然不谙世事的孩童们又何以至于同大人一起一场一场的看下来，直等到半夜？

“装库”是整场的压轴戏，演员们自然丝毫马虎不得。一群年轻的女人，手托茶盘，踩着鼓点，摆动腰肢，走着花步，将那一盘盘金灿灿，香喷喷的元宝，点心装到“库”里面去。据说有经验的人可以走出十几种花样呢，什么“十字步”，“黄瓜架”，“二龙出水”，“珍珠卷帘”……但这要几个人心神默契才行。倘舞得欢时，旁观的你定会忘掉那朱红的棺木，竟以为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晚会了。

而这时的唢呐也正可以尽情的发挥。什么《十五的月亮》，《望星空》，《南泥湾》，《走西口》，乃至《花好月圆》，《大花轿》，《纤夫的爱》——五花八门，怕是连鬼们也难以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了——总不至于让他们在西行的路上再“荡悠悠”一回的吧？所以死者只好缄口，而生者的兴致便更高了。

“装库”之后，便是乐手们的“助兴表演”——因其无论如何是与“哀”，“丧”之类词沾不上的——笙，管，笛，箫，二胡……轮番上阵，而近两年又加进了架子鼓，电子琴，也算是“与死者同乐”吧。

最后一个节目是第二天早晨的“送殡”了。人们簇拥着身缠白布，悲痛欲绝的孝子贤孙们哭哭啼啼的将亡灵“安息”到他该“安息”的地方去，然后在飞天的纸灰中默默的期待着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