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于:2007-11-08 12:58
“但是每当我回忆起此后所经历的一切,我总是问自己:我这一生究竟有过什么东西吗?我回答自己:有过的,只有过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世上到底有过他这么个人吗?有过的。这就是我一生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而余者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 这段出自俄国作家蒲宁的《寒秋》中文字被刘小枫先生引用在一篇旧文,初读时我震颤了一下。我读书有个习惯,由一本书会链接到下一本甚至更多一些,当时看到这段文字,我产生了好奇,想去窥探一下这个“无名的叙述者”究竟是在怎样的情境下有这样的诉说。 在学校的图书馆旧书库借到正是戴骢80年代的译本《新路》,书后面还夹着一张借书卡,写着借书者的名字和借阅时间,这个小细节让我格外的亲切,就像刘先生所提到的“80年代的感觉”。 《寒秋》时间跨度很长,文字却异常简洁,战争前夕,在一个寒秋,她的未婚夫同她告别,一个月后战死沙场。此后生者经历了庸俗而艰难的一生,结尾是开头的那段诉说。两三千的文字可以写一个人的一生吗?也许真如她所诉说,“这是我一生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而余者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 我和朋友说起我不喜欢小说的原因,当然有很多片面的个人因素在:诗歌把握的,总是精心设计的或是不慎降临的失控瞬间,而小说总是疏于构图的长时间跟拍,总会有意无意的包容进一些并非美丽的东西。因此,蒲宁的短篇小说正好是给我这样不看小说的人看的小说,甚至于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让我没法忘记。 例如:“晚饭后,照例端来了茶炊,很快窗户就蒙上了一层茶炊的水汽,父亲望了一眼窗户说: '今年秋季来得出奇的早,也出奇的冷!’” 夏末初秋的时候,每当看到水杯开始冒着热气,总会异常的惆怅,觉得夏天就这么结束了。我时常怕人嘲笑多感而羞于表达,这种惆怅的感觉一旦成文,不外乎此。 “一个月后,他在加里西亚战死了”。 这就是情节,没有交代他是怎么死的,更多是生活中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人物的装束,一些手势和动作,一些“喁喁似诉”的内心活动,而这些都是让人寒冷的: “早在1912年,我曾到尼斯观光旅游——在那幸福的日子里,我怎么会料到日后尼斯会这样对待我呢! 当年我曾轻率地说,他若死了,我就活不下去。可是他死了,我却照样活了下来。但是每当我回忆起此后所经历的一切,我总是问自己:我这一生究竟有过什么东西吗?我回答自己:有过的,只有过一件东西,就是那个寒秋的夜晚;世上到底有过他这么个人吗?有过的。这就是我一生所拥有的全部东西,而余者不过是一场多余的梦。我相信,热忱地相信:他正在那个世界的什么地方等候着我——还像那个晚上那么年轻,还像那个晚上那样爱着我。'你该活下去,享受人间的欢乐,然后再到我这里来……’我算是活过了,也算是享受过了人间的欢乐,现在该快点到他那里去了。” 一个衰老贫穷的妇人,在生命的尽头,依然能够“热忱地相信”,这让人费解。 蒲宁自己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 繁花、蜜蜂、麦穗、芳草, 晌午炎热,碧空晴好…… 大限来到的时刻——上帝会问浪子: “你在尘世活得可好?” 我会忘却一切——独记得 麦穗和芳草中那田间小道—— 喜悦的泪水不容我回答, 就匍匐在仁慈的膝下默默祈祷。 也许只有“忘却一切——独记得”的刹那的纯洁心境才能让她如青春少女甚至孩童一般“热忱地相信”,可以忽略一生的庸俗和将就,怀念那遥远如牧歌一般现实的梦境。 蒲宁的短篇小说中,总是离别的站台,寂静而寒冷的村庄,灵与肉结合的刹那,爱情不是流于主流之外,就是一方死于暴病,事故,很少会涉及婚姻的结局和终身的厮守。也许是蒲宁认为婚姻是庸俗的,不屑去书写的,但我更多地读出了一种对这样终身厮守的结局的不自信而刻意的回避,无常的人生,多变的心灵,这才是质问终身的厮守是否能像为爱献身的一瞬那样纯洁深沉的缘由。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箪轻裘各自寒,《寒秋》的“寒”正是“小箪轻裘”独自的“寒”,蒲宁的寒冷,不仅是俄罗斯村庄荒夷雪地的寒冷,更是这种让人心灵震颤的寒冷。 蒲宁余生的小说《在巴黎》,男主角经历战乱,背井离乡的沉痛刚被一段爱情抹平,便死于车祸。女主人公从墓地回来的那天,“春光明媚,在巴黎柔和天空中,有几朵春日的浮云飘过,万物都说明生活是青春常在的,然而她的生活却已走到了尽头。” 这发生在两个在巴黎的俄罗斯人之间的故事,让我想起了那个时代被流放异乡的俄罗斯艺术家们,想起了普希金,阿尔谢尼奇·塔科夫斯基,他们诗歌里那顽固而寒冷的乡愁,还有那个诗人的儿子安德烈·塔科夫斯基,在他的电影《Nostalghia》(乡愁)中,那眷恋着俄罗斯乡野的仓夷,病逝在意大利青葱色风景中的艺术家。他们在异乡的生活,犹如“走到了尽头”。晚年的蒲宁不但依然痛苦地回避着终身厮守的爱情,还痛苦地回避着终身厮守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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