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得承认，医院是个奇怪的地方。
这里没有明星广告牌推荐你买新款手机，也没有哪个护士来推销办个会员卡。你要想跟这里的医生说上话，得先排队，在一层大厅的机器上领个号。
坐扶梯上楼，每一层都有人在楼道里争吵。那些争吵的，多是些黑头发的。满头白发的人，则拉着个超市赠送的购物口袋车，抢先在医院的椅子上坐好了，看着他们吵。
我在一个白发人身边坐下，偷听他们说话。他们说的都是医院里的事：哪个科室不好，说话没有准谱；自己的哪个器官有好转，大便是什么颜色。而那些争吵的，则多半是因为来得还太少，来得多了，也就不吵了。我私以为，这地方与寺庙有些类似。那些和尚天天在寺庙里，我还真没怎么见过和尚吵架的。
这里的人穿的也与和尚相似，松宽的大袍子，但都是白色。来这里看病的人也与去求佛的类似，都是一脑门子心事。只是一个着急，一个还不够着急。
如果真要这么比，一楼挂号就是烧香了？这么看的话，这里还是更地道些，烧完香，人家好赖见我一面。
我终于和医生见面了。她把自己关在一个小房子里，就像庙里的菩萨，一人一间。当然，也有的大屋，一间关两三个。医生穿着松宽的白大袍，白小帽，就露出两只眼睛来，还用两个玻璃镜片给挡住了。可能是为了维持自己的神性吧？不过她露出的手指还是出卖了自己。医生的手指细长，指节之间窝着一层层可爱的褶皱，她到底还不是神啊！我得意地偷笑。要是在寺庙里，我可不敢这么观察佛像的手指。我只听二人转里的演员说，菩萨爱比个OK。
医生听了我一通牢骚，没有露出任何表情。这不怪她，就是有表情，我也看不出来。她盯着电脑屏幕，一通点点按按，似乎是尽可能在说话的时候不去看我的眼睛。
她说她会找人，拿个大管子，从我的屁股里伸进去，往里面看。
我这个人是见过世面的，我在北京、上海、深圳都打过工，还和外国人说过话。我尽量克制自己。
我问她，还有别的办法吗？
她说，你到底看不看？
我跟她交代了，我害怕。
她说，不要紧，有麻醉的。
麻醉我懂。她是要先给我弄睡着了，然后再把大管子伸进去。我正思索着，她用带着可爱褶皱的手指把病历本还给了我，上面印着几个大字：电子结肠镜。我知道，那是她给大管子起的艺名，是这次给我开光的法器。
这还没完，她找人把大管子伸进我的屁股里，还要我为此去楼下缴费。我真的有点接受不了。
我问她，为什么呀？
她反倒有些不耐烦，说，什么为什么呀？
我其实还有别的选项，我可以拿着这笔钱去求佛。山高气清，云雾缭绕间，一座小庙蹲在扭曲的古松旁。门口蜿蜒而下的石阶上，我一脚弓步踩在前，喘歇，已出了一头爽汗，听着林间鹊啼。
镜片后面那两只毫无粉黛的眼睛终于盯住了我。
她问我，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还是去楼下交了费，为那个要把管子伸进我屁股里的陌生人支付了一下午的工钱。这钱花的，憋屈。
下楼。医院的入口宽阔，出口却狭小得很，人挤人，挪不动步。从口出，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我长出一口气！看这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餐厅、商场、明星广告之属，才点上根烟，露出点笑模样来。
在餐馆花点钱，人家做好了一碗面乐呵呵端出来给我吃。
街边外贸原单的小店，那个把大胸脯藏在绿毛衣里的外地小妹妹笑着让我买羽绒服，说是天冷了，暖和。
这不比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好看？
晚上，朋友请我去唱歌，一个个陪唱的妹妹就更懂事了。又是倒酒，又是点歌。我也高兴，把脏球鞋踩在KTV包厢的沙发上吃西瓜，喝啤酒。
朋友问我，白天去哪了？
我赶忙喝酒，说，喝吧喝吧，哪也没去。
所幸，该我唱了。我唱：
不敢在午夜问路，怕走到了菊花深处。人说菊花地深处，住着老情人，缝着绣花鞋。面容安详的老人，依旧等待着那出征的归人。
唱到意兴阑珊，朋友浅浅叼着烟卷，挨个扫妹妹的支付码，答谢她们的陪伴与好心情。手机发出叮叮叮的清脆歌谣。我坐在包厢旋转的灯球下，一愣神，还能看到医院里的白墙白袍白口罩。
朋友一推我，问我，到底去哪了？
我说，没有啊，家躺着。
他说，唱错了啊，是百花深处，百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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