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陈州笔记》精选——张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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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少和

作者：孙方友

        张少和,字政之,陈州东关人。原籍洛阳伊川,祖辈贫穷。他祖父因连年荒窘在伊川无法生活,才出外讨饭,一路讨要到陈州,开始给人打短工,慢慢便落了户。张少和的父亲叫张货,精通兽医技术,于牛马经特长,为人厚道,颇有些人缘。
        由于家庭贫苦,张少和只读过两年书就失学了,很小的时候就给人打短工,无法养活自己。光绪二十八年,实行募兵制。那一年张少和年满十八岁,一心要去当兵吃粮,便偷偷报了名。不想还没走,他父亲却把他要了回来。一气之下,就逃出了陈州。
        逃出陈州的张少和到了周家口,先在码头上当脚夫,然后又帮船当了纤夫。那时候京汉铁路早已通车,颖河里商船如梭。无数只载满京广杂货的商船从漯河顺水东下直达蚌埠和阜阳,然后又把皖地、豫东的土产品运到漯河装火车。纤夫们只拉逆水和重舟。张少和住在漯河纤夫房里,每天排班找活。有时拉顺水重舟到下游各地,然后又拉逆水朝上游走。他从满清政府拉到孙中山担任临时大总统,又从袁世凯称帝拉到袁世凯下台,转眼拉了十多年,由一个十八岁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年近三十的老青年。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有一天,张少和和几个纤夫从界首朝漯河送一艘商船第二天到周口,第三天到谭庄,第四天到漯河。因为是逆水重舟,一天走六七十华里也就不少了。不想第二天从沈丘一起航,天刮起了西风,逆风逆水,船似鳖吸着了一般,极难行走。纤夫们像拉了一座山,没走到颍河镇时,天色就已大黑。张少和与众兄弟又冷又饿,精疲力尽,要求停泊休息,明天若没风起早搭黑多赶点儿,决不误第四天到漯河码头卸货装火车。老板不依,派人划着小舟给纤夫们送去了太谷风灯,说是船上是军货,今晚一定要赶到周口。张少和觉得老板欺人太甚,带头朝岸边一坐,坚决不拉了。万般无奈,老板只好命船靠岸,住在了颖河镇。
         可张少和做梦也未想到,就在那天夜里,一伙河匪窜到颖河镇,一连抢了几家商船,而遭劫最重的却又是张少和们拉的那一艘.老板哭天无泪,等清醒过来,上下一联想,就觉得张少和是内线,便上岸将他告下了。因为那艘船上拉的是军粮,当地政府极其重视,当下就把张少和抓了起来。又因为颖河镇归陈州管辖,第二天张少和就被押解到了陈州大牢。
        张少和少小离家,十年后回陈州却是戴镣而归,心中好不晦气。所以,当审问他的时候,他说他是漯河人。事也凑巧,劫船的河匪正是漯河一带的纪老五,在河道里很有名声.加上张少和常住漯河码头,学了一口漯河腔,所以当张少和后来再改口说自已是陈州人时,审判官不但不信,反说他翻供不老实,非让他交出纪老五的匪窝不可。张少和大喊冤枉,被打得死去活来,并说如若不信可以带他到陈州前尚武街走一趟,他的父亲叫张货,如果父亲不认儿子再杀不迟!那时候陈州已成立了公安局,公安局的局长就是前尚武街人,认得张少和。只是张少和谎说自己是漯河人时,那局长就满脑子疑问。现在张少和承认自己是陈州人了,那局长又产生了不少疑问:为什么一开始不承认自己是陈州人?怕什么?这张少和一走几十年,他在外边都干了些什么?这样—来,张少和更难说得清了。
        消息终于传了出去,张少和的父亲一知道自己儿子的情况,就急忙去陈州大牢看儿子。张少和是重犯,没上头批准是不能随便相见的。加上那船老板怕军粮丢失掉脑袋,就用钱买通陈州公安局长说张少和是万万放不得!因为事情发生在陈州辖区,上级追查下来就可以让张少和先顶着。局长一想也是理,对典狱长说:“局里已派人调查过了,前尚武街根本没这个人!我就是前尚武街人,从来没见过这人犯。那张货有个儿子十年前出走了不假,但那人当兵去了,根本不会在漯河拉纤。你想想,漯河离陈州不足二百里地,谁会十年不进家看一看?”
        既然局长如此说,典狱长更是深信不疑,这下可苦了张家父子。张货对典狱长说:“您只要让我隔着门缝儿望一眼,不是我儿我也就放心了!”张少和在牢里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一听说上头调查过了,说是前尚武街根本没这个人,惊诧如痴,怔然许久才对看守说:“我只求你们拉我到前尚武街走一趟,若是家人不认我了我死而无憾!”但说归说,可惜看守不当家,只能好言相劝。张少和为证实自己是陈州人,开始给看守们讲述陈州的名胜古迹,以及他所认得的陈州人。真的假不了,几说几不说,看守们使知道他真是陈州人,问他为何一开始不如实说,张少和一听懊悔不迭,哭着说:“这都是我死要面子的结果呀!”
        后来,张货就使钱打通了典狱长的关节,化装成看守走进监狱,隔着木栏一看,果真是自己的儿子,就再也把不住泪水,悲切地说:“儿啊,你可回来了哇……”
        父子俩哭作一团。
        根据典狱长的安排,张货就去求那个公安局长。因为是街邻,那局长对张货说:“监牢里确有个张少和,只是我没提审过,不知是不是你的儿子!若是,我当从轻发落,若不是,实言讲,他的罪可不轻!”局长很给面子,亲自和张货去了陈州大牢。一听说局长来了,典狱长急忙迎了出来。局长望了典狱长一眼,说:“张先生是我的街坊,他想看一看这牢里押的那个张少和是不是他的儿子。”典狱长点头哈腰地说:“既是局座的街坊,就破例让你们见一次,是就是,不是可不能冒认罪犯!”说完,就命人领张货去到牢内见儿子。
        张货一看牢里的汉子,根本不是自己的儿子,很是气愤,回来问典狱长说:“我要见昨天那一个!”典狱长一听,并不惊慌,双手一摊说:“昨天那个张少和已被漯河局提走了!”
        张货惊诧,怔然了许久才夺门而出,急急向漯河方向走去。张老汉走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才走到漯河。这一回,张货再不贸然行事,先托熟人打听一下。熟人打听后对张货说:“局子里人说,这里根本没有从陈州提来的案犯!因为这里与陈州不一个专署,提人犯要经过开封省厅,你儿子只是个嫌疑,没人去费这个事儿!”
        张货一听,断定儿子还在陈州,顿然又来了精神,急急朝回赶,又摸了一夜,到了陈州,连家也没进就去了监狱,问典狱长说:“我儿子还在陈州,你为何骗我?”典狱长说:“这一切都是局长安排的,我怎好戳穿?”张货说:“他为何这样待我?”典狱长说:“可能是想蒙你死了这条心!”张货说:“事到如今,咋办?”典狱长说:“实不相瞒,你儿子只是个嫌疑犯,没证据死不了人!漯河的河匪纪老五抢了船上的军粮,抓不到纪老五一伙,谁也不敢证明你儿子无罪!也就是说,你儿子犯了死不了放不掉的罪!反正你家穷,让他在这里也饿不着,说不定比在家还好些!”张货一听,软了下去,双手搂头说:“儿啊,你好命苦呀!”
        第二天,张货又使了银钱,见到张少和,劝儿子说:“儿啊,你的事儿只能求菩萨了!”
        这以后,张货攒几个钱,就给典狱长送去,同儿子见一面。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这项工作仿佛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张少和也由当初的浮躁、不服、委屈变为冷静,向父亲要了不少药书,每天看药书学文化,研究医道入了迷。
        由于张货整天为儿子活着,像有了某种精神支柱,身板很硬朗。张少和一心扑到医道中,以静养心,竟春风满脸,根本不像个罪犯。
        后来,纪老五死了,船老板死了,公安局长死了,典狱长也死了……
        可张少和和他的父亲仍活着。
        直到陈州解放的时候,坐了三十年大牢的张少和才走出监狱。那一年他年过花甲,父亲张货年近九旬。张货领着儿子走出陈州大牢,阳光明媚。张少和抬头望望久别的蓝天,深深地吸了口新鲜空气,感触极深地对爹说:“人亏人,天不亏人呀!”